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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上的台阶二周大新

二十二双耿把最后一嘴嚼碎的玉米面饼子塞进二儿子陌儿口中之后,便把眼睛急忙从儿子脸上挪开。他知道,孩子咽完这口之后,还会把一双乌嘟嘟的大眼望定他,盼望再来一口。陌儿没有吃饱!他不敢看儿子的那双眼睛,那晃动的两颗瞳仁似乎分明在说:爸爸,我还想吃,你为什么不喂?但确实不能再喂了,剩下的那半个玉米面饼子是儿子明天早晨的干粮,一顿吃完不行。陌儿,就这,你已经比多少农村孩子的处境好了!他站起身,抱着儿子在外间轻轻踱步,陌儿扬起小手,不停地抓他的下巴,他知道那是什么用意,却心酸地不再拿眼去看。唉,竟到了这种地步,眼睁睁看着儿子饿肚。作孽呀:作孽呀!在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去年秋收过后领人去乡下指导农民建假粮囤以应付上级参观的事,他觉出心脏又刀剜似的一疼,急忙用一只手去按胸口。自打那次从乡下回来后,只要一想到这件事心口就疼。当全县范围的饥荒出现,饿死人现象不断发生之后,双耿越加被这负疚之心折磨得厉害,你身为农业局长,非但没有想方设法去指导农民们正确发展生产,反而要求他们去做假造假糊弄国家,弄得他们屋里没粮锅里没米,使得那些种粮的人竟死于饥饿,这难道不是罪过?还有什么样的罪比这罪大?你得为那些饿死的人负责!负责!……他有些踉跄地抱着陌儿向里间走,想把孩子放到姁姁身边,然后去看看怀宝。自从听说怀宝被抓起来后,他心里的自责变得越加厉害。不,不能把所有这些责任都算到怀宝身上,做具体工作的是我,是我这个农业局长,如果我当时坚决不搞浮夸这一套,或者把真实情况向县报,向《人民日报》、向中央领导报告,也许这个县的粮荒就不会像今天这么严重,或者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我应该负责!再说,怀宝当初把你调来县里,就是为了让你帮他做好工作,如今他被关起来,而你这个得力的帮手却在外边过自由生活,这算帮的什么?应该让他解脱,把所有的责任全揽过来,不要因为这件事把他毁了,不能毁了他……姁姁还在昏睡,几天前她试着把从树上扯来的一些柳叶搀在玉米惨里蒸饼,为的是延长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口粮的吃用时间,蒸了后她先吃,不知是洗法不对还是怎么的,吃完她就拉肚,直拉得浑身酥软没一点点劲,这两天广直躺在床上昏睡。陌儿刚睡到妈妈身边,便习惯而熟练地翻身用手把妈的衣襟撩开,哼哼着把嘴凑上了妈妈的奶头。陌儿,让妈歇歇。双耿从儿子嘴里把奶头拔下,看着姁姁那黄瘦的面孔和稀软耷拉的奶子,他心疼得实在不想让儿子再去吮吸她。让他吃吧。儿子的抚弄和丈夫的声音,使姁姁从昏睡中醒了过来,她又把奶头塞到了儿子嘴里。院子里忽然响起几个人急促杂沓的脚步声,正默望着妻儿的双耿扭身向外一看,只见戴副专员和几个不相识的人进了院子,他急忙出门招呼:是老领导来了,快请进屋。戴化章脚没动言》具有重大的理论意义和独立的科学意义。列宁指出,这,只冷厉地问:晚饭吃过了?吃了。双耿感觉到气氛不对,有些诧异。吃的啥?声音冷得可怕。双耿原想说吃的是煮红薯叶,后想想自己还有脸向领导哭穷?就答:玉米面粥。你知道老百姓吃的什么吗?戴化章的眼中露了狰狞。狗日的,去年秋收之后,是你去柳镇公社指挥人们设假粮囤的吗?双耿此时方明白了戴副专员的来意,低了头答:是的。你那样干是要干啥,是想叫那儿的人都饿死?一股巨大的委屈涌上双耿的心,使他也有些生气:戴副专员,你不能这样说!咋着,嫌老子的话不好听了?戴化章咬牙向双耿逼了一步,你知道老子们当初革命是为了啥么,是为了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可你竟让这么多人饿死了,老子现在就是枪毙你也应该!毙吧!我也不想活了!双耿心中积聚着的那股内疚、委屈和烦躁使他张口叫出了这一句。这句话把原本就气恼的戴化章彻底激怒了:狗日的,你以为老子不敢毙你吗?我今天就泼上这个专员不当,也要把你这个说假话祸害百姓的东西毙了!边说边猛地伸手去随行的警卫员腰中拔手枪,那警卫员见状死死按住枪套不给,同时对其他随行人叫:快把双耿带走!……二十三怀宝走进办公室重新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时,心中竟有一种隔世之感,撤职、判刑,杀头,他原以为这三种下场恐怕自己难逃其中一种,未想到事情发展竟这样顺利!今天早晨戴化章去到公安局关押他的那间房里声音温和他说:我错怪你了,双耿已经完全承认所有造假浮夸的行为全是他干的,我已向地委请示了,决定恢复你的工作。当然,你也有责任,你也要从这件事上接受教训,要注意了解下情,不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下属蒙住眼睛……怀宝把心中的狂喜强抑下去,面色沉重地向戴化章表示:副专员,您放心,我一定把这个教训永记在心!戴化章缓缓拍了拍他的肩说,记着不要背思想包袱,我从一开始就不大相信这些事会是你干的:我的眼还没有瞎,我自己发现的人我心中有数……过去了,这场灾难总算过去了!这是怀宝在仕途上遭的第一次挫折,他这时才有些明白,原来搞政治阶下囚和座上客只差一步,一步!乖乖,倘若没有双耿承担责任,现在遭逮捕进监狱的就是自己,想到这里,他的两排牙齿不由得一个磕碰。当然,危机现在还不能说已经完全过去,死了那么多人,你又是县长,人们议论起来少不了要说到你的责任,这会使你逐渐丧失威信,失去人们的尊敬。要想法改变这种局面!要想获得威信和尊敬,目前情况下只有两条路子:一个是迅速让老百姓吃饱,让人们觉出你确实有本领!另一个是和人们共苦,让人们觉得你和他们确实贴心!第一条路现在行不通,要想让百姓们吃饱得有大批粮食,得拖到夏季;只有走第二条了:共苦!要让全县人觉得你在和他们一样受苦!当晚回家,他交待晋莓用榆树叶、灰灰菜和红薯面和在一起做一点窝头,第二天上午时,他往县报社打电话约一个相熟的平日很会抓稿子的记者到办公室谈话,谈的是如何禁止浮夸坚持实事求是抓好救灾让农民休养生息一类的话题别命题被经验所证伪就断言这种理论被证伪了,而是根据这,谈到下班时还未谈完,怀宝就热情邀那记者:走,咱们到我家边吃午饭边谈,也好节约时间!那记者见县长一副盛情便没再推辞,到了怀宝家后,腆着肚子的晋莓就按丈夫前一晚的吩咐,往饭桌上摆了那种用野菜、树叶、红薯面做的窝头,另加一小碟捣碎的辣椒,再就是两碗开水。怀宝指着饭桌歉意地开口:很对不起,没有好东西招待你,想你不会见怪,待今后丰收了我一定再请你来家作客。说毕,先抓一个窝头大口吃起来。那记者看见饭桌上摆的东西一阵感动,尤其是见怀了孕的晋莓也在吃这东西,差不多就想掉泪。第二天的县报上,果然就出现了那位记者写的一篇通讯,标题是:县长家也吃莱窝头。报纸刊登的当晚,县广播站又把它向全县广播了一遍。这篇通讯的影响和怀宝预料中的一样,不久,就从各乡干部的民情动态汇报上知道,群众晓得县长家也吃树叶野菜窝头,感动地说:有这样的县长,我们放心了将来会过上好日子的!这件事后来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在向专区写的“救灾简报”上也做了反映,戴化章大概是看到了那份简报,有天突然打电话给怀宝……好样的!群众就需要你这样的干部……过去了,总算过去了,这第一场灾难!今后再不翻这样的跟头了……二十四落雪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嘻闹着向地上拥去,眨眼间,院子里就如铺了层白布。坐在室内的双耿便拿了扫帚出门去扫,在他停手跺脚哈气暖手的当儿,他恍然记起,这是第六个落雪的春节了。六年!多快,他已经被撤职贬回到柳镇六年!他扭头望一眼那个砖砌的八平方米的传达室,心里竟生了一点惊奇:自己转眼间就在这个小屋里生活了六年?爸爸!陌儿的声音在大门外响起,双耿抬头,看见小儿子披一件蓑衣提一把伞站在大门外,妈让俺来接你。待你郑伯来了就走,快去屋里暖——快回家吧,我来了。随了这声音,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跺着脚上的雪到了大门前。双耿接过陌儿手中的伞刚要回家,镇政府会议室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威武嘎哑的声音:双耿,明儿会议室里有会,你要提前把茶瓶里灌上水,不能误事,误了事我可要拿你是问!双耿应了一声又挪步,但心情却被这番交待一下子弄坏,原先由这新雪飘扬所引起的那点快乐,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刚才那个嗓音嘎哑的家伙,在双耿当初在职时,每次见面都要哈腰点头问候,自打双耿被贬,他便常用这种教训命令的口气说话,使得双耿感到一种被侮辱了的愤怒,同时,又勾起了他压在心底的那股委屈。父子俩一路无话走到位于镇街西头的家。姁姁来接丈夫手中的伞时,注意到他那不快的面色,知道他是遇上了不高兴的事,吃饭时便有意说些有趣的话题。但双耿一直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姁姁知道郁闷伤身,过去每当双耿苦闷时,就想些法子将他逗笑,不料今晚那些法子用尽,双耿还是两眉紧锁。夜色因为纷飞的雪花来得迟了,姁姁将两个儿子安顿睡下之后,屋内还有微弱的白光。姁姁没有点灯,轻步来到丈夫身边坐下,含了笑说:他爸,我问你一桩事,不知你能不能答出来。啥?双耿吐了口烟。你说,你们男人,一生在家中要扮多少角儿?双耿边想边答:一开始是孙儿。儿子,后来是弟弟、哥哥,接下来是丈夫爸爸,再后来是爷爷、祖爷爷。不全!姁姁在笑。不全?哦,对了,还有公公,陌儿和他哥哥要是娶了媳妇,我就是公爹了。双耿的眉心慢慢舒开。还不全!姁姁莹白的牙齿在渐浓的夜色里雪花似地一闪。还有啥?双耿停了吸烟。再想想!姁姁笑着。噢,还有岳父和外公!假若我有个女儿,我以后还会当岳父和外公。你如今已经扮了几个角儿?五个,孙子、儿子、哥哥、丈夫,爸爸。双耿忘了吸烟。你日后还能扮啥角儿?公公、爷爷、祖爷爷吧。你还有啥角儿不能扮?还有——岳父和外公。你不觉遗憾?姁姁柔细的声音变得意味深长。那又有啥法子?我没有女儿呀!双耿笑着摊了下手。真的没有法子,姁姁的质问很低且充满了蜜意。噢,你!一阵冲动被这话倏然撩起,双耿伸手把姁姁揽在怀里,猛地抱起她向床走去。当双耿激动的身体在温暖的被窝里渐渐平静,头安恬地枕在姁姁的臂弯里时,姁姁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在他耳畔说:你已经有这么多角儿要扮,还不满足?那么稀罕一个“农业局长”?……不提那些,我该高兴!双耿满足地轻抚着妻子的腹部……二十五二十五吉普车在橙州县城通往柳镇的沙土公路上不快不慢地跑着,车轮在落了一层雪的路面上碾过时几近无声,引擎的轻响大部分被风裹走,车似在白色的湖中移动。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怀宝望着窗外纷扬的雪花,心中无声地祷告:下吧,下吧,今年倘再来一场丰收,我这个县长的日子就更好过了!爸爸,老家快到了吧?五岁的女儿晴儿摇着怀宝的胳膊问。快了,快到了。怀宝伸手把晴儿接进怀里,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晴儿把晋莓和自己身上的所有优点全部继承了下来,长得又甜又俏让他非常喜爱。女儿长这么大,今天是第一次领她回柳镇老家过春节,以往晋莓总是以孩子小路上容易受凉得病为借口,迫他也在县城过节。他知道晋莓这是因为当演员喜欢热闹,不愿把年假放在小镇上过。今年,是经他再三坚持晋莓才让了步的。今年自己坚持回来的原因,是想借过春节这个机会去看看双耿和姁姁。几年了,他一直没有也没敢去看他们,一种深深的歉疚搅得他的心日夜不宁。待一会车到柳镇,和家人们寒暄几句,就拉上晴儿去见双耿和姁姁,他们的小儿子好像是叫陌儿,陌儿比晴儿大七岁了吧?未料到的是,车刚一进柳镇街口,街边突然闪出了柳镇公社的社长等一群干部,人们鼓掌向车前迎来,有人还点响了一挂鞭炮。怀宝皱了皱眉下车说:我今日是回家过年,又不是什么公事,你们怎么还来欢迎?大伙也是自愿,听说你回来,都等在这儿想给你拜个早年!走吧,先到会议室里坐一坐,同大伙见见面,尔后再回家,我已经给廖伯伯交待过了!社长笑指着公社的大门。看见这么多人冒雪来迎,看到街两边闻声围来的人们眼中的敬畏神情,看见晋莓因这欢迎而在脸上露出的激动,怀宝虽然眉在皱着,心中却也高兴!娇美的妻子,俊俏的女儿,崭新的吉普座车,欢迎的人群,这一切不能不使人高兴。一霎问,怀宝的脑海里晃过了“衣锦荣归”四个字。走进摆了糖果点心的公社会议室,怀宝和晋莓立刻就被热烈的问候所包围,怀宝正含笑应酬时,门外忽然传来晴儿的哭声,怀宝和晋莓听了这哭声一齐扭眼去看,只见晴儿正在院中的吉普车旁抹着眼泪,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怎么了,晴儿?晋莓朝女儿走去。他不听话,非要摸我们的车不可!晴儿指着那个男孩哭诉。这当儿从传达室里奔出了手拿一双筷子口中还在咀嚼的双耿,双耿身后跟着手端半碗饺子的姁姁。怀宝身子一个哆嗦:是他们?!陌儿.怎么欺负人家女孩?双耿厉声训着儿子。我没有欺负,我只是摸了摸汽车……陌儿带着哭音辩解。姁姁这时走上前,弯腰将儿子拉开。只是在这时,晋莓才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是谁,叫了一声:姁姁!姁姁和双耿朝晋莓和怀宝这边望了一眼,双耿说了句:廖县长,你们忙吧:就和妻、儿又进了传达室里。怀宝呆立在那儿,他曾设想了无数个看望双耿和姁姁的方式,却没有一个方式与这相同,他提了提脚想向传达室那边走,却最终没把双脚提动,他没有面对他们的勇气……二十六二十六除夕夜吃罢饺子,怀宝正同妈和妹妹和妻子说着家常,整个晚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廖老七突然咳了一声,说:宝儿,你跟我出去一下,办点小事。啥事?怀宝有些诧异。但老七不再说话,放下棉帽上的护耳,径直走出去。怀宝疑疑惑惑地跟着走到院里,又问:爹爹啥事?廖老七慢腾腾地答:去看一个人。谁?怀宝再问,但老人已出了院子。大片的雪花还在飘洒,人们白日在雪地上踩出的痕迹,正渐渐被新雪掩埋;街上空寂冷清,间或有几声啪啪的鞭炮响声。怀宝跟在爹的身后,不知所以地走着,他知道爹的脾气,他不想给你说你问一百遍也白搭,廖老七在前边吃力地踏雪走着,有几次脚下一滑,差点倒下去,亏得怀宝手快,急忙上前扶住。走到街北口时,廖老七才站了说:我领你去见的这个人是个右派!右派?怀宝一惊,想起自己是县长身份,我去见一个右派干啥?他是一个有大学问的人,过去在北京大学教书,打了右派才回到这小地方来。廖老七捻了一下自己的胡子,早几天他同我闲聊时说过一番话,是关乎国家大局的事,只,我想让你听听!让我去听一个右派讲什么大局?怀宝有些生气。咋着了?雪光中可见廖老七的双眼一瞪,你当一个县长就一懂百懂了?历史上有些宰相还微服私访民间的一些能人,听他们对国事的议论,兼听则明!你一个当官的,连这都不懂?好,好,去见,他叫啥?怀宝不想在这雪地里再同爹争论。沈鉴。四十多岁了,你不认识。廖老七又开始移步,边走边嘱咐:这人有怪脾气,女人也已离婚,见面时你要放下架子,顺着他!怀宝不再言语,很不高兴地跟了爹向远离镇街的两间独立草屋走去。门敲开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面孔清瘦衣服破!日却干净的近五十岁的男子。沈先生,这个是我儿子怀宝,来向你求教的。廖老七哈了腰说。沈鉴身上的那副儒雅气质和眼镜后边的那双深邃眼瞳,使怀宝把县长的架子不自主地放了不少。他客气地点了点头,注意到这草屋内没有别人,只有锅碗和一张单人木床等极简单的用品,再就是堆在纸烟箱子上的一摞摞书报,床头小木桌上堆的是两本外文厚书。求教不敢当。不过县长能来我这草庐一坐,我倒很觉荣幸,请坐。那沈鉴不卑不亢地让道。沈先生,我觉得你前天同我说的那番话很有道理,很想让我儿子听听,可我又学说不来,烦你再讲一遍,好吗?廖老七很谦恭地请求。我俩那日不过是闲聊,哪谈得上什么道理,廖老伯大认真了。沈鉴摇着头。廖老七向儿子使了个眼色,怀宝就说:我今天是专门来请教的,请沈先生不要客气。沈鉴看了怀宝一眼,怀宝立刻感觉到了那目光的尖锐和厉害,仿佛那目光已穿透了自己的身体。我是一个右派,你一个县长来向我请教,让你的上级知道了,不怕摘走你的乌纱帽?怀宝身子一搐,这句话按住了他的疼处。但他此时已感觉到姓沈的不同常人处,或许他真能讲出很有见地的东西,听听也好。于是他急忙将自己的不安掩饰过去,含了笑说:今晚咱俩都暂时把自己的身份抛开,我不是县长,你不是右派,咱们只作为两个街邻闲谈!街邻闲谈,好,好!既是这样,咱就算闲谈瞎说。不过,廖老伯,你还是请回吧。虽是闲谈我也不愿我的话同时被两个人听到,一人揭发不怕,我怕两人证死,日后你们父子两个证明我大放厥词可就麻烦了!请老怕勿怪。说罢沈鉴哈哈大笑。沈先生开玩笑了!廖老七也笑着说,但还是拉开门走了出去。怀宝,你在政界做官,对政界的气候最近有些什么感觉?沈鉴扶了扶眼镜。感觉?怀宝一时说不出,除了感觉到“忙”,他确实没想更多的。有没有要出点什么事儿的感觉?沈鉴的眼眯了起来。怀宝摇了摇头,他没有装假,他的确没有这种感觉。那就罢了,既是如此,我们就不从这里谈起,我们从毛泽东谈起,好吗?待注意到怀宝神色一变,沈鉴笑了,不要紧没人会证明我们曾经谈起过他!怀宝既未点头也未开口,只摆出一副听的姿势。别看他把我打成了右派,我照样认为,他是一个非凡的人,他通晓中国的历史文化,深诸这个社会内部结构和运行规则;他具备出众的组织才能和驾驭手腕,善于处理、调动权力系统内部复杂的矛盾关系;他具有一般党内实干家所不具备的理想主义精神,他尽管出生于韶山冲这一偏僻的山村,但那块土地上却有着楚汉浪漫主义的悠久文化传统。他天生的诗人气质与后天得来的广博知识相结合,形成了他独特的、充满个性的理想。近代中国就需要这样一个人!触目惊心的国耻大辱,愈演愈烈的社会动乱,民族文化的深刻危机,社会道德的沦丧败坏……当袁世凯、张勋等各种权威人物被证明并不能拯救这一切时,他理所当然地从社会底层上来了!他掌握了这个巨大的中国之后,便满怀信心地要把他的社会理想付诸实践。这同时,他也像中外历史上所有获得统治国家权力的人一样,时刻存在着三种担心:第一是担心被他领人打倒的旧统治势力的伺机反抗和破坏;第二是担心知识分子对他的社会理想忖诸实践说三道四,他知道知识分子总有一些不同政见,总要对这有看法对那有意见,他们的这种特点在夺取政权时可以利用,在巩固政权时就要警惕它涣散人心的作用;第三是担心自己的战友。同伴、部属中出现不满、不理解甚至反对自己治国行为以至想要篡权的人……怀宝有些茫然地听着,他不知道沈鉴的这番谈话最后将要到达一个什么地方。为了解除第一种担心,他组织进行了镇反、肃反,使这方面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为了消除第二种担心,他组织进行了知识分子改造运动和反右斗争,从而使大多数知识分子学会缄口;对于第三种担心,因当时除了高岗、饶懒石事件之外,还没有发现更多的根据,所以暂时没采取更具体的措施。在这同时,他的改造社会的理想开始忖诸实践,他主要办了两件大事:一件是生产资料所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一件是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推行。后一件完全失败了。这两件事你都是参加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怀宝用一个一闪而过的微笑做了回答,既未点头也未开口。他在经济工作中的分量开始减轻,他带着深深的不安退居二线,让刘少奇主持国家的日常工作,这时知识界出现了怨声,他的战友和同伴中也有人开始抱怨,此时,他掌权之初那三种担心中的后两种担心开始变重,他诸熟中国政治理论及中国历史,对大权旁落的政治威胁特别敏感,他有了危机感。赫鲁晓夫否定斯大林的报告和做法使他这种危机感加重了!他的危机感加重是有表现的,不知你注意到没有,他开始把意识形态领域和知识分子中的问题看得十分严重。他在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和一九六四年六月两次作了关于文艺的批示,认为文艺界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已经跌到了修正主义的边缘……这方面的讲话和文件愈来愈多,他估计中央已经出了修正主义,一九六二年,他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了党内反修问题;前年六月,他在一次会议上又说:传下去,传到县,如果出了赫鲁晓夫怎么办?中国出了修正主义中央怎么办?这个话估计你已知道,我还是听我的一个朋友来信说的。他的这些话绝不会是仅仅说说就放那里了,不会的,他一定会采取行动,这个行动的样式和规模我不知道,也不好预测,但有一条我可以告诉你,就是这个行动不会小了!这就是我刚才为什么问你有没有要出事的感觉。怀宝震惊地看着对方,他被对方的这个预言惊住了。这就是我今晚愿意同你说的!但同时我也告诉你,我今晚什么也没说,明白吗?沈鉴狡黠地望着他……二十七二十七回县里后整整一个星期,怀宝都没睡好觉,他一直在想着沈鉴的那些话,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对政界大局所知很少,对政治这东西所懂不多,自己以往只能算是有点政治意识。沈鉴说的那些话究竟有无道理他作不出判断,他有时想沈鉴是一个右派,对现实不满,那八成是他所做的一种蛊惑宣传,不必相信。有时又觉得他的预言有些道理,自己应该早做准备,他甚至仔细地回忆了自六一年以来自己所做的主要工作,看看有无把柄落在外边,贯彻“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经济工作方针,这是按中央指示办的;组织向雷锋同志学习,这是响应毛泽东的号召;开展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是中央布置的。每一项工作自己都没乱搞,别人抓不到什么,即使真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春节后各项工作如常,日子像以往那样过去,不但没有什么大事情发生,相反从专署还传来一条消息,很可能调他去地委办公室当秘书长,秘书长就是副专级干部,这传闻虽未得到证实,但怀宝也很高兴,这起码证明上级对自己的看法不错。此后他工作更加认真,争取真的能调到地委去,他这时做工作都已是轻车熟路,在一件一件的工作中,沈鉴的那个预言在他脑子中的位置越来越靠角落。正因为如此,他忽略了好多先兆,对许多现象未加分析,直到那个上午来临。那是一个天空多云的星期一上午,早晨他起来得很晚,前几天他去一个偏远的山区公社检查工作,星期日晚上才赶回家。和晋莓几日不见,晚上上床时事情做得太久,加上几天的劳累,一觉醒来竟快十点,他匆匆洗漱吃了两口饭,就提了皮包去机关,进了机关院远远看见办公楼前有不少人在围着看什么东西,走近方见是沿墙贴了几十张大字报。他当时还未在意,这段日子县里几所中学开始四大,贴了不少学校领导的大字报,这事他知道。他估计八成是学生把那些大字报贴到这儿了,并未就这事产生更多的联想,学生们写点大字报还能算什么大事?直到他从那些大字报中看到一行大字标题,廖怀宝,你这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往哪里躲?他才蓦然把眼睛睁大,才觉得心脏似骤然停跳!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就在他这次去山区公社检查工作前的那个早上,办公室秘书给他送来一个传阅文件夹,上边有一份中央文件,好像是一个通知,说的是进行文化革命的事。他当时因为急着动身,只翻了翻,没有细读,以为文化革命是思想文化界的事,便没在意。莫非这就是那个通知的结果?他的眼睛在大字报上又看到了县委书记、副书记的名字,看来并不是针对自己一个,而是整个党委和政府,这是要干什么?这不是一桩小事,一般人不敢这么干,他一下子想起了沈鉴的那个预言。他倒吸了口冷气……二十八二十八晋莓被突发的一连串事件击蒙了:住所的院里院外贴满了大字标语和大字报,三间住屋被翻抄了一个遍,怀宝被剃了光头拉到体育场批斗,剧团里成立的所有战斗队都不让她参加,走到街上随时可以听到人们骂她当权派的“黑老婆”……过去所有让她引为自豪的东西顷刻间全部消失,她和她的一家一下子坠入了社会的谷底。最初的惊恐过后,她感到的是愤撞,她骂,骂一切翻脸不认她的人。每当她开口骂的时候,怀宝总是害怕地制止她,她于是转而把怒气对准了怀宝:你这个胆小鬼!经过批斗游行之后的怀宝,脸上是一副疲惫委靡颓唐之气。晋莓骂罢,又心疼地上前抱紧了他。过去不曾想到的压力,在继续向她这个三口之家涌来。这压力中最大的一股来自晋莓自己的家庭。晋莓的父母过去在县城开一间杂货铺,如今是县商业局的干部,两人当初对长女同怀宝这个县长结婚,都是十二分的赞成,而且把女婿作为炫耀的资本。晋莓的妈对女婿和外孙女喜欢关心得更是出奇,三天差不多要向女儿家跑去两次。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这对做岳父岳母的却为有这样一个女婿后悔不迭:先是晋莓弟弟的对象因怕有这个走资派姐夫退了婚,继是晋莓的两个妹妹在学校当不了红卫兵被列入了黑七类,再是晋莓的爸妈被本单位里的人称做了铁杆保皇派。于是一大团怒气就郁积在了做爸做妈的心里,那天晋莓领着晴儿提个瓶子来家想舀点甜酱,甜酱是怀宝平日爱吃的东西,妈每年都做了不少放那里,过去,隔段日子妈总要送去一瓶,这段不见妈去,晋莓就自己来拿。未料刚进屋,妈一看见她手中的瓶子,竟发了脾气:怎么,又是要甜酱?我这甜酱就是给你们做的,吃完了就来,还有完没完?晋莓先是一愣,见端坐一旁的爸爸也冷着脸,随即就也把眼睛瞪圆怒道:你不给就算,好稀罕!过去不是你说甜酱吃完就讲一声吗?做过杂货铺老板的晋莓妈嘴头子厉害:我说过一句话还能管一辈子吗?你们是什么大人物,非要我们伺候不可?一句话噎得晋莓脸红脖子粗,半天喘不上气,等终于缓上气后,晋莓哇的一声哭了,晴儿也随即哭了。做妈的见女儿哭得那样伤心,心也一软,就上前抱了女儿诉说:我也不是嫌你们来舀点甜酱,实在是为怀宝的事心里憋闷,眼睁睁一个家让他给全毁了,咋办呢?你弟弟妹妹们有他这个社会关系日后的前途咋整?他已经成了走资派,出头的日子没了,眼见你年轻轻地拉一个孩子要跟他受一辈子苦,我这心里好受,……娘儿俩说着说着就哭成了一团。二十九怀宝胸前挂着纸牌向那辆拉他们这些走资派去各社巡回批斗的卡车走时,腿软得已几乎迈不开,这一方面是因力连续几天巡回批斗大累,更重要的是因为今天要去柳镇。柳镇,那是他的家人所在地,是他走进政界的起点,是他熟人最多的地方,那里还有让他见一眼心里就发虚的姁姁和双耿,他不愿去,实在是不愿这样回到柳镇,哪怕去另外的地方再加斗两场也行。但卡车还是开动了。旁向上的台阶车到柳镇时径直开进批斗会场,会场就在公社门前的广场上。迎上来押他们往台上走的人他大部分都认识,多是公社里的一般干部,春节他回来时也是这些人冒雪在街上迎候,那时候他们一个个笑得亲切真诚好看绝对哲学术语。指不受任何关系和条件限制而存在的本,如今却一律的满脸冰霜竖眉瞪眼。在这一刹那他又一次想到了“权”这个东西实在太神奇,有它和没它会使一个人在世上的地位完全不同截然相反。杂种!只要老子还有将来,决不会让“权”从手边溜走,我早晚还要把它抓住!他被押到台上时他听到下边起了一阵骚动,抑得很低的声音不断地撞进耳中:……那就是廖怀宝!……天呀,过去多威风,如今……这县长也是不好当的……他家祖坟上的风脉也许破了……人哪……他向台下看的第一眼就碰上了沈鉴的目光。沈鉴抱了个扫帚站在台子一侧,似乎是刚刚扫完了什么地方来的,沈鉴的目光中带了一点笑意。一触到他的目光怀宝又想起了他那个预言,这个人确有眼力!自己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跟他学点东西。台下响起了口号,批判会已经宣布开始,口号中有“打倒廖怀宝”什么的,接下来有人在念批判稿,他没有认真去听结合的一股思潮。20世纪40年代掀起并流行于法国。主要代,他对这些已经习惯,但他担心这些会给他的父母家人带来巨大的压力,他不时借整理胸前的纸牌侧一侧身,用眼的余光去搜索家人,家人没看到,却看到了怀抱孩子的姁姁。他只看了姁姁一眼,就急忙把目光闪开。他原以为姁姁的眼睛里肯定是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却未料到在那双他熟悉的美目里,只是一种茫然和淡漠,他的心一缩。因他不断地想用目光寻找家人,原本低下的头不觉间抬了起来,两个看押的红卫兵见状,猛朝他的头和颈上捶了几拳,猝不及防的他只觉两眼一黑,便向地上扑去。在这同时他听到了台下响起一声惊呼:我的宝儿——是娘的声音!娘!她倒在了地上……三十廖老七面孔阴郁地走进公社大院,两只老眼机警地在院内一转。院子里空旷元人。正是吃饭时分,公社干部在食堂陪押解走资派来的县上人吃喝;公社的会议室里,几个与怀宝同时来挨斗的走资派在那里闷头喝着稀面条;会议室旁边那间空房里的一张乒乓球桌上,躺着昏昏沉沉的怀宝,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怄腰缩背的老人的到来。门开着,他闪身进去,把门掩上,儿子就躺在面前,双眼紧闭,面色蜡黄,头发蓬乱,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他那个一呼百应令他骄做的儿子!世道变得这样快?难道我廖家的气数真的尽了?不!我不信!他昨天专门去廖家祖坟上看了看,一切如常,坟地中央大揪树上落喜雀的“凤巢”和树根部那个钻蛇的“龙窟”都如原样,没有跑脉的迹象!他阴骘的目光向室外扫了一下,赶忙走近乒乓球台,抓住儿子的胳膊使劲晃了晃,昏沉中的怀宝慢慢睁开眼来。怀宝,看见我了么?廖老七压低了声音问。爹,怀宝微弱地叫了一句。听着!廖老七眼直盯着儿子说,待一会你要忍住疼,来,把衣角咬在嘴里!说罢,撩起儿子身上的衬衣衣角朝他嘴里塞去。接着把别在裤带上的一块钉有一排铁钉的木板取下拿在手中,先看了一眼儿子,尔后咬起牙猛朝怀宝屁股打去。怀宝痛楚地低叫了一声:呀!廖老七不管不顾,又猛从怀宝的屁股上把有钉子的木板拔下,鲜红的血通过那些钉眼迅速涌了出来。廖老七这时把木板掖进自己裤腰里,开始把怀宝屁股上流出的血用两手一抹,在怀宝的白衬衣上和脸上、胳膊腿上抹开了,接着,又飞快地把儿子抱放到乒乓球台下,又把墙角的几块碎玻璃和半截砖扔到儿子的身边,再把手上的血朝地上摔了几下,这才嘱咐怀宝几句后,匆匆离去。廖老七刚走到公社大门口,就听见院中有人喊:快呀,快呀,老廖出事了!不一会,躲在公社卫生院附近的廖老七,看见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抬着怀宝向卫生院跑来。急诊室里的一名医生让把怀宝放在诊台上,尔后把抬送的人以防止把细菌带进室内为名赶到室外。半小时后,那医生满头大汗地出门摘下口罩声调沉重地宣布:你们送来的人脊椎骨骨折内脏出血,需立即住院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那负责押解的人中有一个就急忙跑回公社大院向县里打电话请示。一刻后又跑来向医生交待:上边同意让他就地手术治疗,你给我们写个诊断证明就行;他什么时候可以走路了你要报告我们!那医生就急忙点头写证明。三十一娘的棺材由堂屋中向外抬时,怀宝只敢站在厢房门后隔着门缝向外看。娘是那天在批斗他的会场上晕倒得了脑溢血几天后去了,是为心疼自己死的!没有响器班子,没有鞭炮,没有火纸,更没有花圈。爹和妹夫以及两个邻居抬着那口薄薄的棺材,缓缓向院外走,棺后只跟着低声抽泣的妹妹。他多想冲出去,扶棺哭一顿,可是不行,他现在必须装成一个脊椎骨骨折卧床不起的病人,倘若他一旦出门让人发现,爹使的这个苦肉计就完了,他就要重新回到批斗台上去。他一直默站在门后,望着空旷的小院,直到爹和妹夫、妹妹从墓地回来。妹夫和妹妹因怕受他这个“走资派”哥哥的连累,进院放下抬棺材的家什,便出门回家了。怀宝看见爹一个人在院里枯坐抽着旱烟,一袋连一袋,直到暮色压进院来。就在暮色渐浓的当儿,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响到院里,怀宝辨出,那个模糊的身影是右派沈鉴。廖大伯,想开点,他听到沈鉴在对爹说。没啥,我能想开。怀宝看见爹缓缓起身,用烟锅指了一下怀宝住的屋子,他住那屋,你,劝劝他。怀宝坐在床边,静听着沈鉴和爹的脚步声近了,门推开,屋里屋外的黑暗溶为一体,看不清沈鉴脸上的神色。谁也没去点灯为敌的“自然状态”中不能够实现,人们便订立协议和契约,,三人都在黑暗中坐着,片刻之后,怀宝先开口:沈先生,你的预言挺准!沈鉴的声音仿佛带了笑意:人们既然心甘情愿地把一个人抬向神坛,就应该接受他从坛上撒下的东西。他依旧说得不紧不慢,平静异常。唉!怀宝明白他所指是谁,叹一口气。不过你别害怕,一个民族躲不开的灾难,一个人倒不是就也躲不开。沈鉴仿佛是在笑着。是吗?怀宝觉得心神一振,沈鉴上次谈话的应验,使他对他的话不敢看轻,何况,他现在也近切想知道自己避开灾难的办法。毛泽东发动这场运动的上午,并不在于和你这个县级干部过不去,你只是一个陪者,你现在所做的只是让人们忘却你就行,人们忘却你越彻底,加诸你的危险就越小!眼下这个办法就好,要让人们相信你已经骨折且有瘫痪的可能,懂么?怀宝急忙点头。沈先生,这次怀宝要是躲过大灾,我廖家会记你一辈子恩德!廖老七暗哑地开口,然后转向怀宝:宝儿,让你摔伤就是沈先生教我的主意。谢谢沈——街上蓦然传来几声狗吠。怀宝戛然噤口。屋中又只剩下了寂静……三十二晋莓走出剧团大门的时候,天差不多黑了,街上的路灯已挤出昏黄的光。心中所受的刺激和下午打扫剧场的疲劳,使她连步子也不想迈。出剧场沿街走几百米,是一座石桥,走到桥边时,她无力地在桥头坐下了。晋莓望着桥下那近乎凝固的河水,心中又想起了下午的那一幕:下午,她和本团另外几个黑帮一块打扫剧场。舞台上,本团造反派新成立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正在排演节目,看着舞台上那些蹦蹦跳跳的演员,再望望自己手上的抹布和茗帚,她的心中憋闷得厉害。想当初进剧团时,因为她的嗓子和身段相貌都很漂亮,她很快就成了台柱子。每次演戏,只要她一出场,准会有掌声响起。在和怀宝结婚前的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收到男人们的求爱信,那其中有些信让她读后真是心花怒放,促使她最后选定怀宝做丈夫,除了对他的爱慕之外,也是因为县长夫人的生活最引人注目,她愿意自己此生的生活能永远吸引人们的目光。没想到生活会突然来了个颠倒,唉……怀宝……嗬,这不是晋莓吗?一个骑自行车的男子忽然停在了晋莓身边。晋莓抬头一看,认出是县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的副司令蒙辛,此人早先是县文化局的一个股长,当年也曾是自己的一个狂热追求者。她知道如今不能怠慢这人运,忙站起身应了一句。是要回家吧?来,我顺路送送你!那蒙辛边问边不由分说地拉过晋莓,就要她坐在车后座。晋莓见状不好再推,只得坐上。没走多远,车至一暗影处,蒙辛的车把一歪,蒙辛和晋莓同时倒地。吃了一惊的晋莓刚要从地上站起,不想蒙辛这时已麻利地爬到了她的身上,口中一边说着:可该我来尝尝味了吧?晋莓被这突然而至的侮辱气蒙了,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蒙辛推了个狗爬,同时迅疾地从地上摸了一块砖头跳起来叫:姓蒙的,小心我砸死你!蒙辛悻悻地爬起来,讪讪地笑道,你别凶,如今不是过去,我只要看中了你,你就是我的!我是真心喜欢你,我想你想了多少年了!再说,廖怀宝有什么好,如今不过是一个我随时可以摆弄的东西——晋莓没有再听,只是捏紧手中的砖头,转身就走,走出几十步后,才抬手去抹屈辱的泪水……三十三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廖老七正在做饭,忽见晋莓拉着晴儿进了院子。老七脸上笑着,把母女俩让进堂屋后说:你们先坐,我去看怀宝醒了没有。其实怀宝那阵早听见了妻子、女儿的说话声,正急着披衣起身要过来相见。老七推门进了厢房看见儿子的激动样子,忙压低了声音说:你慌啥子?先躺下!我们还不知道晋莓来是要干啥,女人的心像小孩的脸,容易变,这年月不能不防!你要告诉她你是脊椎受伤,不能动!怀宝对爹这话有些反感,不过听出有些道理,就只好又躺到床上。老七这才过去喊儿媳、孙女过来,说怀宝已经醒了。那母女俩进了厢房看见怀宝躺那里浑身缠着绷带,都扑到他身上哭了。怀宝那刻被妻子女儿哭得心里发酸,也流了眼泪。在回答了晋莓的一番问询后,怀宝就开始问到晋莓她们母女的生活情况,晋莓哑咽着说:生活上难点没啥,就是文化局那个叫蒙辛的老去纠缠我。他如今是县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咱不敢不让他登门,可让他登门我又害怕,他总劝着要我跟你离婚,跟他过日子,我听着恶心透了。他说他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我实在是怕出事,便领着晴儿回来,咱们一家人住一起,我也好照应你……怀宝听得又气又喜,气的是蒙辛那个杂种,敢欺负我的妻子,狗东西;喜的是晋莓对自己的忠贞。一直站在一旁的廖老七,这会儿脸上的阴云却越来越多,他看见儿子冲动得想要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急忙重重地咳了一声。怀宝听见了那声咳,抬头一看爹的脸色,一怔,将那股冲动压下了。晚饭是晋莓坐在床头喂怀宝吃的。饭后,晋莓去灶屋洗涮锅碗时,廖老七走到儿子床头,压低声音说:晋莓不仅不能在咱家久住,而且你还要和她离婚!为啥?爹,你疯了?!怀宝被这话惊得一下子坐起,眼极度地瞪大。你想,她是被县城里的造反司令纠缠上的,那司令要是发现晋莓不在县城而住到了柳镇咱家里,他势必会想法找来的;他要看晋莓还铁着心要做你的妻子,他就不可能不想法来找你的事!如今,一个造反司令,用批斗的方法弄死你一个两个廖怀宝可是如同踩个蚂蚁!要是弄残废,那就更容易!啊?怀宝被爹的这番分析骇愣在那儿,双唇张开久久没有合上。你仔细想想,是要一个女人还是要自己的性命,要将来的前途!他们只要把你弄残废,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日后就是有再大的官给你当,你也当不成了!而我看这世道是早晚要变的,有乱就有不乱,一旦不乱时,说不定会再让你当县长!我还是要给你重复那句话:这世上的漂亮女人多的是!……爹,别说了,你让我想想,求求你,别说了!怀宝朝爹挥着手。廖老七朝门口走了一步,又回了头微声交待:既是已经给晋莓说了你是脊椎受伤,躺那里不能动,那你今晚和她睡一起时,可不能做那事,以免让她看出破绽——爹!怀宝脸红得如流血了一样制止父亲说下去。他感觉到心里起了一股对父亲的恨。爹终于走了,怀宝重又躺在床上,呆着眼去想爹部些话,尽管有那股对爹的恨在干扰他的思考,他还是想通了爹说的那番道理。蒙辛既是看中了晋莓,不到手他是轻易不会罢手的,有没有别的办法?思来想去也没有。嗨,女人哪,你他妈的为啥要长得引人注目?晋莓在灶屋洗涮完锅碗安顿好晴儿睡下之后,来到怀宝身边准备歇息。她在丈夫的身边另神了一床被子,麻利地脱着自己的衣服。怀宝毕竟很长时间没见妻子了,一看见晋莓那雪白丰盈的裸体,怀宝激动得手打哆嗦,以他心中的那股欲望,他是真想翻过身去压到晋莓身上好好揉她一番,但他一想到自己刚下的那番决心,便猛地咬一下舌尖,在尖锐的疼痛中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咽进肚里……三十四第二天上午,廖老七把晋莓叫到堂屋,语音沉重他说:孩子,有件事我不能不给你说明白,怀宝被他们打伤了脊椎,医生说他后半辈子要瘫到床上,他不想再连累你,他已经下了决心同你离婚,……晋莓被惊呆在那儿,好久之后才能开口说:爹,他瘫了我养活他,我决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他。老七又急忙摇头:你的这份情意我和怀宝俺们父子都会记在心里,只是你带一个孩子再伺候一个瘫子过日月可是太难;再说他还是啥子走资派,这帽子压到你和晴儿头上可是不轻,就是为了晴儿你也该离开他……晋莓哭得捂住了脸。这当几廖老七进屋收拾好晋莓和晴几母女的东西,拿出来递到晋莓手上说:走吧,全当是为了晴儿!唉晋莓哇一声冲进厢房扑到怀宝身上,怀宝那刻闭上眼睛啥也不敢说,他担心话语里会露出什么。晋莓眼见公公和丈夫都没有安慰自己软下心的样子,再想想自己的艰难想想自己母亲说的那些挖苦话,心真如刀割。但她们坚持在廖家住着,不过住了三天,廖老七吃饭时就黑丧着脸,一副要赶人出门的样儿,有天早饭时,晴儿嫌红薯面稀粥不好喝,廖老七就话中有话地斥道:嫌这儿的饭不好就滚回你们县城去!晴儿被吓哭了,晋莓那刻一怒之下扔下手中的碗,转身拉了晴儿就走。怀宝在厢房听见妻子女儿哭着出门的脚步声,忍不住跳起身扑到窗前张嘴要喊,口刚张开又被爹紧忙捂住了。晋莓和晴儿走的当天,廖老七就以自己的名义,给县造反总司令部的副司令蒙辛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的瘫痪儿子廖怀宝决定和晋莓离婚,对她今后的生活不再负任何责任……那天晚上,怀宝僵了似的仰靠床头,不吃不喝双眼紧闭。哈哈!没了,啥都没了,官职、名誉、家庭、妻子、女儿,什么都没了!奋斗了这么多年,原来如此!当初兴冲冲走进县城,如今孤零零躺到柳镇,而且让娘为你担忧而死!这一切全因为当官!当官!你为什么要去当官?……乾隆二十八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的廖老七这时突然低沉地开口。声音惊得怀宝身子一战,睁开了眼。韩州知府赵崇光,因同僚谗害他治河不力,皇上发怒,立刻传旨把他削职为民,并遣往西北不毛之地——途中,妻、女、儿相继病死,可怜赵崇光咽苦入胸,忍辱活下去,四年后,谗言破,皇上想起赵崇光,又即封他为河务大臣,总理黄河河务,官职比原来还高出一品,不过半年时分,赵崇光又娶妻纳妾,仆从如云……说这些干啥?怀宝直直地盯着爹爹……三十五一个无月的晚上,双耿带着姁姁来看怀宝,怀宝那刻正在让爹给自己身上的伤口换药,见二人进屋,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双耿先开口:怀宝哥,伤怎么样?想开点。边说边蹲下身帮着廖老七换药。怀宝想起自己当初对双耿所做的那些事,想来点解释,刚说了一句:双耿,你撤职时——话就被双耿拦住:还说那些旧事做啥,如今看来,那对我倒是一件幸事,若我还在职,这场运动中我不死也要蜕层皮了。廖老七怕两人在这个话题上扯久了对怀宝不利,急忙岔开问:双耿,听人说你在试种新小麦,可是当真?双耿就答:是的,老伯,我培育了几个高产品种,我是种庄稼的出身,不摸弄庄稼急得慌,刚好如今也有空闲,读了点农学书,就在公社院内的空地上做了点试验。只是眼下乱成这样,好品种也无法推广……姁姁自始至终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坐在一张椅上,偶尔把目光朝怀宝一扫,又迅疾离开,临走时也只是朝廖老七点了点头。怀宝估计,姁姁是为当年双耿被撤的事生自己的气,唉,宽恕我吧。怀宝这段日子过得倒是安稳,只是从县城传来的有关晋莓的消息令他心碎。最初的消息是晋莓成了造反副司令蒙辛的姘头,后来传说她当上了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再后来又传说她同蒙辛结了婚。这每一个消息都如砍在他心上的刀,要他咬几天牙才能撑过去。这段日子也恰恰是县城造反派组织对“走资派”批斗最积极最频繁最严厉的阶段,县委齐书记就是在这个阶段被批斗死的,消息传到怀宝耳中时,怀宝浑身陡起一层鸡皮疙瘩,一种由心底生起的后怕使他几夜没有睡熟。这之后局面开始演变,造反派们开始内讧,并渐渐发展成了武斗,人们都在关心本组织能否在武斗中胜利,走资派慢慢被人们忘记。一天夜里,沈鉴来看怀宝,见他正百无聊赖地翻看那些红卫兵小报,便说,你何不利用这个机会读书,以后万一有复出机会自会有用!怀宝觉着这话有理,反正闲也是闲着,何不找点书来读读,也许以后真有用处!在他的内心里,恢复职务重新掌权的愿望一直没丢。怀宝自此开始读书,他读的书主要是两类:一类是历史上关于政治权力斗争方面的书,这是他从爹爹那些藏在夹壁墙里的旧书中找到的;一类是国内外研究政权更替规律执掌方法方面的书,这是他从沈鉴那里悄悄借来的。读第一类书,使他看到了历朝历代人为维护权力或夺取权力费尽了多少心机使用了多少计谋付出了多少血泪。读第二类书,让他明白了政权形式如何随着人类生产方式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懂得了权力执政者应具备的诸样条件。像这样比较系统仔细地读书在他还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对“政治”这个东西更有数了,对如何掌权更有底了,他渴望尽早返回政界一试。三十六怀宝的隐居生活一直持续到县革命委员会成立。革命委员会成立后不久开始解放一批干部,怀宝便也在其中,又过了些日子,具革委派人送来了一份通知,说已任命廖怀宝为新建的双河五七干校的副校长,如果身体康复就上任,未康复仍可在家休养。怀宝读罢通知后心中热凉参半,热的是从今以后,自己也算革命干部而不属走资派,压在头上的那顶沉重帽子总算摘了;凉的是党只让当了个干校的副校长。双河原是柳镇公社辖区里的一个村庄,从一九五八年起专区在那里办了一个农场,现在兴办五七干校,这里又成了专区的五七干校,去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干头?廖老七从怀宝手中接信看过之后,不声不响请来沈鉴,沈鉴一进屋就双拳抱起说道:恭喜恭喜!怀宝苦笑着摇头:有什么喜可恭?不过是去农场当个领工!错,错,错!沈鉴急忙摆手,清瘦的脸上浮出肃穆之色,这个副校长的位置要用你们官场的术语来评价:叫看似“苦差”实是“肥缺”!肥缺?怀宝一愣,他对沈鉴的判断越来越信服,所以心情一振。是的!据我所知,在双河五七干校里的人,全是原苑阳专区苑阳地委的干部,这是一批重要的资源,你去那里工作,若能保护好他们,于国于己,都极有利!哦?怀宝的眸子一旋:说下去。你现在在社会上有没有体察到一种情绪?啥?不满!一种不满情绪正像瘟疫一样蔓延。这种不满存在于像你这样被打倒的干部和家庭成员身上;也存在于像我这样在政治运动中受到打击的人及其家庭成员身上;还存在于相当一部分学生出身的红卫兵身上,他们有一种被利用被愚弄的感觉;更存在于大部分的工人、农民身上,他们处于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的生产第一线,知道生产已经萎缩到了什么程度,对穷困生活的体验也最真切。因此,他们当然要生出不满。再就是知识分子,这批人一直处在不被信任的位置上,差不多每次运动,都是先拿他们开刀。因此不满在他们身上由来已久。还有,在党内高层领导中,由于毛泽东最信任的林彪的背叛,一些干部对他用人政策的不满开始表现出来。所有这些不满,正在悄无声息地汇合聚集,变成一种躁动的社会情绪,这股躁动情绪是要在政界寻找允许其喷发的代表人物的,这些代表人物将选择合适的机会打开泄阀引导这股情绪喷发出来,从而来创造另一种局面……怀宝浑身骤然一冷。怕么?沈鉴的眼机警地一瞪。怀宝急忙摇头。那一天一旦来临,那股不满情绪在政界的代表人物是要有所动作的!现在还很难预测那动作的具体内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现存的局面必须根本改变!怀宝的眼瞪得滚圆。而要根本改变眼下的局面,首先需要有干部,现在台上的干部大部分不能完成这个任务,那就需要另一批干部,这另一批干部就是过去被打倒的那一批,就是现在双河五七干校劳动的那一批,包括你自己!你想想,假若你当副校长保护了这批干部……怀宝没有再听下去,他的目光已透过墙壁,飘向十二里之外的双河,但愿沈鉴的这次判断仍然正确,命运,你已经折磨了我几年,你应该给我一个重要机会……三十七戴化章拄着铁锄喘一阵气,待喘息变匀,才去裤腰上摸出那个装了凉井水的玻璃酒瓶,拔了塞子,往口里倒了一阵凉水。心里觉得好受些了,他这才抬头去看太阳。太阳就要当顶了,可分给他锄的这亩玉米才锄有一半,他不敢再歇,完不成任务怕又要挨上头批斗,忙弯了腰挥起铁锄。太阳的温度是越发加高了,仅仅几分钟之后,大串的汗珠便又从他消瘦多皱的脸上涌出。他没有停,也不敢再停。戴化章做梦也没想到,身为副专员的他,有朝一日会被拉到柳镇双河干校锄地。锄地他倒不怕,自幼就干惯了活,尽管因为这些年有病身子虚弱干一会就喘得接不上气,但干活他能忍受。他就是觉得委屈。我戴化章自参军到现在出生入死往劳任怨对共产党从无二心,为什么要对我这样?毛主席呀,你老人家究竟是怎么回事?太阳的温度在继续升高,他再一次觉到了头有些晕,便停了锄,又去摸裤带上拴的那个玻璃瓶,他刚刚喝了一口凉水,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冰冷的低喝:戴化章,你又在偷懒!没,没,戴化章慌忙扭过头来,一看见是他们这个学员队的副队长,心立时一沉。没?那副队长讪笑着走近前来,没有你怎么才锄到这里,嗬,你干活时还敢喝酒?!他边说边猛从戴化章的手中把那个玻璃瓶夺过,啪的一声摔碎到田埂上。不是,那不是酒!戴化章急忙辩解。你这个死不改悔的东西还敢犟嘴!他啪地打了戴化章一个耳光。脾气暴躁的戴化章双眼一下瞪大,将目光中的愤怒向他砸来。你瞪什么眼,他扬手啪地又打一个耳光,戴化章被打得身子一晃倒在了地上。此时,几十米之外的田埂上,默默站着新任副校长廖怀宝,今天是他到任后的第一次田间巡查,他已经看出了那挨打者是谁,但并没有立刻赶过去劝止,他先是感到惊异,在他的印象中,戴化章一直是个威风凛凛的领导,可现在一个普通管理干部竟然随意打他的耳光,唉!我们每个人都有命定的劫数,戴化章,为了你曾经羞辱捆绑过别人,你也尝尝这耳光吧!就在怀宝要抬脚向前走时,忽见戴化章摇摇晃晃地又从地上站起来,瞪了眼嘶声问:你为什么打人?我打你了,怎么着?那副队长双手叉腰站那里嘲弄地反问。但他的话音未落,只见戴化章忽地抡起手中的铁锄,径向那副队长的腰部砸去。怀宝只听噗地一声闷响,那副队长便重重倒地滚了起来。怀宝被惊呆在原地,那一霎他又想起了戴化章当年挎枪出现在柳镇街上的威武形象。这当儿,跟随那副队长一块来的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另外两个工作人员,已冲上去扭住了戴化章,边叫骂边在他身上乱擂。怀宝快步上前高声喝问:怎么回事?那俩人闻声凶凶地扭过头来,待看清是新任的副校长,才大声解释:这家伙竟敢行凶打我们队长,看我们揍死他。说着就又动起手来。这时围观的学员们只默默站一边看。戴化章早已被打得满嘴是血遍身是伤,但他执拗地站在那里并不求饶。怀宝冷冷地对那两个管理人员,叫道:算了,现在打死他算是轻饶了他,把他带回校部,看我们怎么惩治他!那两人闻言住了手,悻悻地弯腰抬起仍在地上滚动呻唤的副队长,走了。三十八夜色将双河干校完全罩起的时候,怀宝手提一个纸片,匆匆向临时关押戴化章的那间平房走去。门口负责看管的一个青年为他开了门,刚迈过门坎,墙角就响起一个哈哑愤怒的声音:要杀要剐快动手,老子活够了!不杀也不剐,但要关你六个月禁闭!怀宝说着扬了扬手中的纸片,这是校领导的决定!廖怀宝,看在我们曾经在一起工作过的面上,给我找点老鼠药来,我实在不想活了!戴化章的声音带了哀求。想死?怀宝缓缓走到戴化章身边,猛将一个荷叶包放到了他的手上,好吧,给你!戴化章有些意外地打开那包,里边露出的是两个温热的馒头和切成片的酱牛肉。你?戴化章的嘴唇开始哆嗦。吃吧,吃完了再说。怀宝在他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责怪道:为什么只想到死?你要死了,那在苑城的嫂子和孩子们咋办?你怎么不替他们想想?两滴浑黄的泪水,开始在戴化章的眼眶里晃动。告诉你,关你禁闭的决定是我分别说服几个校干部做出的。怀宝的声音压得更低,你的身体不是有病么?我要你用这段时间把身子彻底养好!外边的这个看守是我特意挑的在咱柳镇长大的小伙,心眼儿不错,他从明天起会给你送吃的喝的,你每天吃饱喝足之后,就是休息。有外人来时,你要装出读语录反省检查的样子,后边的小院里可以散步、晒太阳,还可以听听广播节目什么的。怀宝说着,又从口袋中摸出一个袖珍收音机放到戴化章的手里。怀宝——戴化章的声音里带了哽咽。老领导,怀宝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是你带出来参加工作的,没有你,就没有我今天的一切,就让我用这个法子来对你做点报答吧!几滴泪水从戴化章颊上滚下。这苦日子也许不会很久,国家这么乱下去不行,早晚需要你们这些老干部……怀宝低低的劝慰渐渐变成了自语,他又想起了沈鉴的那些话,但愿他的那些话能够再应验,但愿起用老干部的那一天能够到来,但愿我的心机不是白费!三十九太阳正在缓缓西沉;风从远处正掰穗子的玉米地里刮来,带有一股微微的新粮的香味;几只鸟儿在暮空中上下翻飞嬉戏。戴化章禁闭不过两个多月,他原本虚弱的身子已完全恢复正常,脸上已很有些红润,走路再也不发软再也不觉无力。两个多月来,他得到了最好的照顾,中间虽开过几次批斗会,但廖怀宝每次都借口说他头晕怕出危险,使得批斗的时间很短。他吃的除了供应的那份之外,还有怀宝让人偷偷送来的各样东西。这一切都应该感激怀宝!没有他!说不定自己早被批斗死。感激老天爷让我在柳镇发现这个小伙!今天是我四十八岁生日,倘若此生还能重新工作,头一个任务就是要向上级推荐这个小伙……咳!看守在门外发出了信号:有人来。他急忙走进室内,坐下摊开了那本毛选,门开了,从熟悉的脚步声中他辨出来者是怀宝,忙欢喜地站起。老领导,我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对吧?怀宝笑微微他说。哦?你还记得这个?戴化章心里一阵感动,他哪里晓得,怀宝是从看守嘴里听说的,而那年轻看守又是从他的自语中知道的。你在这干校里还有哪些朋友,怀宝问的一本正经。朋友嘛,戴化章不知他问这何意,略一沉吟,说:老黄,就是地委的黄书记;老霍,就是地委的霍副书记;老艾,就是……平日要好的就这么几个人!好,你稍等!怀宝听罢走出门去,径去校部见了校长,说他琢磨了一个斗臭戴化章的好法子,叫“禁闭室小型对揭会”,主要让他当初在台上的老搭档来当面揭批。校长点点头说好。怀宝便去给各大队打电话,通知当年的黄书记、霍副书记、艾专员、盖副专员和古部长速到戴化章的禁闭室去。下一会儿,五个干校学员便老老实实战战兢兢地来到了禁阈室门口,怀宝严肃地领他们走进屋去。屋内一灯如豆,五个人看见戴化章坐那里却都不敢随便开口招呼,戴化章乍看见几个老朋友一齐进屋也有些惊异,屋里出现了短暂静寂,怀宝就在这时低低地开了腔:今天是戴副专员的四十八岁生日,他很想邀你们这几个老朋友来喝一杯,我便用这个法子把你们请了来,来,拿住杯!怀宝从口袋中掏出几个小酒杯给每人手中递了一个,尔后又从门外的暗处摸出一瓶葡萄酒给每人的杯中斟满。戴化章已从惊愕中醒了过来,此时低声嗬嗬一笑,说:感谢怀宝一番好意!含泪把怀宝如何设计救他让他在此处疗养的事情说了一遍,众老友看看戴化章脸上的健康肤色,才知其中无诈,释了怀疑,才激动地相互碰杯喝酒。三杯酒喝罢斟第四杯时,怀宝说:刚才那三杯是你们为祝贺戴副专员生日喝的。这第四杯,是我这个下级敬你们这些老领导的!你们过去是我的上级,现在还是我的领导,从今往后,只要我廖怀宝在干校干一天,我就要想法让你们少受一天折磨,你们如果生活中有了什么困难,只需巧妙地告诉我一声就行,我会尽力办!同时请你们放心,即使一旦出了什么差错,我廖怀宝一人承担,决不会让你们受什么连累!来,喝!请接受一个下级和部属的一点敬意!长期遭受呵斥、批斗、打骂、侮辱的这些当年的领导者,都被这番饱含感情充满敬意和热爱的话语搅得心里发酸,一时间每人眼中都有泪光在闪,几只酒杯当啷一碰,酒液便和着感激和激动咽下肚去……四十气候转变的征兆到底来了,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艾专员接到了省革委命令,要他立即赶到苑城任生产指挥部的副指挥长。几个朋友在戴化章那里为老艾送行,大伙希望怀宝也去参加。怀宝心里生出了兴奋,老艾的复职是不是一种信息?一种要起用老干部的标志?不管怎么着,老艾复职了,这是自己投资的第一笔收获!几年来,怀宝不仅保护了戴化章,还以照顾病人为由把地委黄书记的爱人从另一个农场调到了这里,让他们夫妻得以团聚;他把霍副书记的两个孩子安排在柳镇的工厂里当了工人;用巧妙的办法推荐艾专员的女儿上了大学……他把这一切都视为投资!自然,政治投资和商业投资一样,包要冒风险,也正由于此,他获得的感激也就越大。艾专员当了副指挥长,这是一个好兆头!快来,喝三杯!戴化章、艾专员几个人亲热地围上来,把酒杯捧到了怀宝面前。艾专员激动地握住他一只手,声音颤颤地叫:怀宝,没有你的照顾,我这把骨头许已埋到这双河干校了,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最亲密的朋友,我回苑城后,你若在生活上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怀宝轻轻地摇着头,微笑着说:我什么都不需要,只希望你保重身体!而他心里却在叫:我别的回报都不要,我只要一个满意的职务,我是在仕途上跌倒的,我还要在那里爬起来!……四十一哀乐是清晨开始在柳镇街上的大喇叭里响起来的。廖老七一开始并没辨出那音乐的性质,走到门外时他听出了这音乐的异样,如咽似泣,他有些惊异:出了什么事?随即,他从喇叭里听到了那个消息,他那浑黄而机警的眼珠一个惊跳:他死了?那个曾经给他这个贫苦之家带来过幸福的人死了?他缓缓地走回到住屋,朝着墙上那个庄严的画像,扑通跪下了双膝,呜咽着叫了一句:你老人家不该现在就走,我儿子还在于校里,正等你。他蓦地记起了沈鉴的那些话,心中打了个寒噤:莫非这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会发生什么事吗,会再出现那么一个人,再给我廖家带来福气?他慌忙又向那画像作了一个揖,口中喃喃道:求你老人家原谅我的不恭之想,我实在是替我的儿子着急……廖老七的祈祷有了回音。调怀宝去地区报到的电话很快来了。自从那显赫的四个人被批之后,怀宝心里就断定,自己的生活就要有一个变化了!两个月前,戴化章随最后一批老干部返城工作之后,他心中对这一天的到来更有把握!干校的校长似乎也从这则通知中感受到了什么,今天早晨执意要给他派一辆吉普车送行。会是一个什么消息在等着?恢复原职?外调别县任职?上调专署、地委当局长、部长?……车在他的七思八想中驰进苑城。他有些不安地走进地委办公室,那值班员听完他的自我介绍后便很客气地告诉他;黄书记和戴专员正在等你,请跟我来!怀宝尽量放轻脚步跟在那人的后边,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有时一个人的命运在几分钟内就可以决定,历史在决定人的命运时通常很吝惜时间!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黄书记和戴化章几乎同时看见他又同时起身含笑向他走来,怀宝,你知道,文革结束了,积重难返,百废待兴,我们的民族已到了危亡的边缘,人民迫切希望我们党扭转局面,党需要经过考验的干部……黄书记一字一顿地庄严说道。怀宝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双唇,恨不得钻进他的嘴里把他后面要说的结果看个明白。……考虑到你在文革中的表现和你的工作能力及水平,地委决定调你来地区任常务副专员……怀宝的心脏先是骤然一停随即又猛地加速跳动,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才算把心底涌出来的那股狂喜压下去,平静地表示了态度:我很感谢组织上和老领导们对我的信任,只是我担心自己水平太差,难以胜任!我们相信你会干好的!好了,先不说这些,走,去老戴家,今天中午他请客,我们边吃边聊。这……走吧!一直微笑着坐在一边的戴化章用拳头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在干校照顾了我们几年,今天中午,该我们照顾一下你了!今日你不喝醉就休想离开!走出办公楼时怀宝才第一次注意到,今日的天蓝得纯净可爱,一切都很美好!四十二在橙州县委招待所吃罢晚饭,怀宝说他想去看个亲戚,避开了随行的几个干部,径向县府家属区那个熟悉的小院走去。他这次带着地委工作组到橙州,任务是了解揭批查情况和领导班子建设状况,下午一进城,生出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去看看晋莓和女儿,十年没见了,现在的晴儿该已经长成一个很高的姑娘了吧?县城比以往干净多了,但街两边的房屋墙上,偶尔还可以看到漆写的标语:橙州县委要向无产阶级革命派交出权力!……怀宝无声地笑笑,权力真是一个极好的东西,人创造出它实在是一桩很大的功绩,它转瞬间可以使人步人天堂,也可以转瞬间使人沉人渊底!怀宝边走边漫无边际断断续续地遐想着。他戴着一副墨镜,不想在这种非正式的场合让人认出。明天,县里要召开干部大会,他要在会上讲话,那时,人们会向他鼓掌欢呼的。他心情轻松地敲了敲门,晋莓把门打开时间了一句:你找谁?他笑了笑,没应声。直盯了她的脸看,她那张早先漂亮的面孔已经有了衰老的痕迹,眼中也少了神采。晋莓这时才认出了来人是谁,惊得哦了一声。一个面色颓唐的男人正仰在沙发上吸烟,怀宝估计这就是那个蒙辛。杂种,爷们来看你的下场了!他冷冷地盯了对方一眼。那蒙辛一怔!接着呼的一下跳起来叫:是老县长,哦不,是廖副专员,快坐!怀宝稳稳地在沙发上坐了,微笑着环视这房间里的东西,他看见了那张宽大的床,一股尖锐的疼痛立时从心区那儿传出来——他仿佛已经看见赤身的蒙辛和晋莓在那床上滚动……晴儿在家吗?为了抑制心中的疼痛,他转身问晋莓。她已经上了中学,住在学校里。晋莓的话音很冷漠。廖副专员,我想知道组织上对我如何处理?蒙辛这当儿二边恭敬地给怀宝递烟一边问。这个嘛——怀宝故意拉长了声调,他注意到蒙辛的脸上现出了紧张。关起来是一种,回原单位劳动改造是一种,开除工职后遣去山区也是一种,就看问题的性质和你的态度!我在运动中是真心想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我希望能够……蒙辛的话里带了哭音。要相信组织!怀宝打了一句官腔便站起了身,现在应该走了,去学校看看晴儿,这个屋子已经没有什么看头和想头了。晋莓和蒙辛送他到了院门外,蒙辛停步的时候晋莓还跟在他身边走。怀宝听着晋莓的脚步声,心中暗暗揣侧:她要说点什么?要求复婚?关于晴儿的抚养费?为蒙辛求情?……终于,她停了脚步,声音平静地问:廖怀宝,你的脊椎不是断了吗?噢,是……当然……后来治好了,他没料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问题。嗬嗬嗬。晋莓笑了,笑声出奇的冷。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对人说句真话呢?你这话什么意思?你的脊椎从来就没受伤!晋莓的眼一下子瞪了起来,脸上现出了仇恨。谁……谁说的?怀宝有些慌。一个女人!女人?哪个女人?一个很了解你的女人,我的姁姁姐姐!怎么样,吃惊了?晋莓把嘴角高高斜起。过去,我很少听说过一个男人会把自己的妻子朝别的男人怀里推,后来,我总算见识了!晋莓咬着牙说。你别误会——我误会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一句:你干的这个行当有点像我们演戏,有上台也有下台!晋莓说罢,猛然转身走了。怀宝被惊呆在那里……四十三怀宝在常务副专员的位置上很快就熟练地干了起来,上级来了文件自己加几句“此件很重要现转发你们”等,马上转发下去;上级来了电话指示,立刻再用电话通知到各县市;去上边开了会,回来再照样开个会贯彻下去,并不要费多少脑筋。此外,怀宝还注意抓住两条:一是吃透戴专员的心思,他已经越来越意识到戴专员对自己的重要,自己的每一次提升,都是因为他的提议。自己工作的好坏,应该以戴专员是否满意高兴为标准,他不满意高兴,你做的再多也是白搭,二是抓好宣传,怀宝和省各新闻单位驻地区的记者们以及地区的报纸、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们关系都处得很好,这样就保证了自己做出的任何一点成绩甚至一个举措,都能随时宣传出去。你的工作成绩再大,不宣传出去不让上级领导知道不也是自干?怀宝如今的生活条件也变得越来越好。他一人住一套三室两厅的单元房,煤气、暖气、电话、太阳能热水器样样都有,白天出门有车,晚上娱乐有电影、豫剧,吃饭更不成问题,上边省里来人指导工作,周围地、市来人办事,办公室要招待,他是单身,刚好作陪,每当他在宾馆里那漂亮的旋转餐桌前坐定,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接过女服务员递来的喷香的热毛巾去擦脸时,他差不多都要想起过去和爹爹一起,在柳镇邮局门口摆一个破旧的条桌代人写信的情景。他十分喜欢追忆往事,为的是好跟眼下的安逸加以对比,这样越比就越觉得舒心幸福。一年多以后,他把父亲用丰田轿车接来同住。他原也打算把晴儿接来的,但晴儿执意不来。接父亲那天,父亲感叹他说:过去的知府大人,至多是坐个人抬的轿……日子多好啊!当然,有时候,他也感到了孤寂,那是他在忙完一天工作回到家舍的时候,那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女人,一种隐秘的对女性的渴望会从心中升起。工作中他接触到的女人很多,他知道如今找个女人成家很容易,但他也认识到这可能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婚姻,在处理时必须凭理智而不能凭感情,这次婚姻必须有利于自己在政界的发展而不是相反。机关里不断地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其中只有两个引起了他的重视,一个是宣传部新闻科一个搞新闻的姑娘,工农兵大学生,人长得和晋莓当年一样漂亮,而且文章写得好,名字不时在报上出现,这样的姑娘结婚后会是工作上的一个好帮手;另外一个是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一位科长,是个没有孩子的年轻寡妇,也才二十八岁,貌相比新闻科的那位姑娘要略逊一筹,但她有一个哥哥在给省里一位书记当秘书,这一点让怀宝不能不重视。怀宝知道在今天的政治生活中秘书是无冕之王,领导人的决策很多都要依赖秘书,秘书对一个人有了恶感,这个人的提升命令就很难在领导人那里通过;秘书对一个人有了好感,那个人提升时就比较容易,戴化章年纪已大,离退休已经不远,自己应该预先再找一个靠山。省委书记的秘书不能小看。对于这两个女人,怀宝在感情上更愿要第一个,又漂亮又是黄花姑娘,总比一个寡妇有味;但在理智上他又倾向于第二个,毕竟前途重要。如果靠她哥哥的帮助能在政界再有一番发展,再登几个台阶,那咱这一生也算辉煌了。其实人生就是一个登台阶的过程。一个人不论他从事什么职业,都有一长溜台阶等着他去登。你做工,就要顺着一级工、二级工、三级工这些台阶登;你教学,就要顺着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这些台阶登……没有人不需要登台阶,你就是什么也不干,是女人,你要顺着女儿、妈妈、奶奶、祖奶奶这些台阶登。既然登台阶对人不可避免,而且谁登得高谁就受尊敬,那就不能责怪人们为寻找登台阶的工具所做的努力。我此生从了政,政界的台阶又特别难登,我为此去寻找一根助登的拐杖不能说是不光明!……怀宝思虑来思虑去,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凤,决定要第二个,也就是那个寡妇!因为是再婚,怀宝不想把结婚仪式弄得很张扬,况且他知道这种事大张扬了容易引起人们反感,会损害自己的威信。喜酒只办了一桌,除了媒人和岳父岳母之外,他只请了戴化章夫妇两个。新娘的名字很好听,叫夏小雨。不过办起事来可不像下小雨那样悠悠缓缓,而是凤凤火火泼泼辣辣。新婚之夜,小雨乒乒乓乓打开她带来的两口木箱,把三种规格的男用避孕套和两种型号的女用避孕膜以及说明书都啪啪扔到怀宝的面前说:你愿用哪一种你自己挑;你不想避了让我避也行,反正咱不能一上来就要孩子,我还想过几天快活日子!这种非常坦率的举动和话语令怀宝一惊,不过他也只能笑笑说:我来用吧。新婚之夜过得倒是很尽兴,小雨不愧是在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对做这种事懂得很多,一切都是她来引导,怀宝失去了当初同姁姁、晋莓做这事时的那种主动权,快活倒是快活,他总感到少了一种味道……四十四婚后不久,怀宝便催妻子小雨领他去省里拜见她那位秘书哥哥,小雨也想把自己的新丈夫领去让哥哥看看,两个人便很快动身了。小雨的那位秘书哥哥显然很高兴妹妹又成了家,很满意妹夫的长相、谈吐和身份,对怀宝很亲热。怀宝和这位秘书虽然年龄不相上下,但他每逢开口必先叫哥,叫得那位秘书很舒服,两人谈得很投机,当怀宝把话题扯到政界扯到下边的人才上边很难发现时,秘书哥哥笑笑说:不要操那些心,你先在下边好好干,以后自会有人发现你。这句允诺让怀宝心里很熨贴很快活,以致当晚睡觉时又搂住小雨亲了好久,心上觉得要了小雨这个小寡妇还真是值当。怀宝和小雨临离开省城和秘书哥哥告别时,秘书哥哥又透露了两条消息:一是今后用干部,要看他能不能坚持改革开放并在改革开放中做出实绩;二是苑城地区要撤区改市,苑城变为省辖市后,戴化章可能要来省里工作。怀宝和秘书哥哥握别上了火车,在车轮的铿锵声中,他一直在思索着这两条消息。看来,自己也必须赶快行动起来,尽速在改革中亮出几手,自己前一段一直担心改革开放的政策会变,犹犹豫豫不动手,甚至跟着别人喊了几句发展市场经济是搞资本主义,如今看这是失策!既然改革的风刮大了,你就不能不动,否则风头就会让别人出了,好处就会让别人占去。可是怎么改革?改革什么?作为副专员,改革哪一点才能迅速引起众人注目引起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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