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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女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外一篇

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外一篇)

越过那么多或卷或舒的白云,和蓝得接近上帝的天空,我们的飞机降落在一座古城。

它叫“并”。

像无意中敲响古老的玉环,又像桃花花瓣瞬间打开,阴平的读音新鲜又好听。

当飞机上的乘务员说出这么美妙的话——欢迎来到并,我就兴奋起来。

我并不清楚“并”是一个怎样的古城,想象的大门咿呀打开,电视里那些身穿盔甲的古老战士,赶着战车冲杀过来。然而,真正冲杀过来的,不是这些英姿飒爽的盔甲战士,而是呛人的雾霾。无所不在的灰色魔鬼,龇着长长的獠牙拂过我们,我们便立即受了内伤,咳嗽不止。醒目的“山西太原”闯入眼帘,我明白了,此刻,我们已经掉入了公元年的太原。青蓝的上帝离我们很远,灰蒙蒙的历史离我们很近。

小时候,看着远山下冒着黑烟的烟囱,很是向往,觉得烟囱下面的人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吃着山珍海味,不用干活,飞来飞去到处瞎闲逛。烟囱成为一个符号,里面藏着现代文明。长大后,我的身边也立起了很多烟囱,我开始怀疑。如今,我皱着眉头,开始讨厌那些喜欢画烟囱的画家。因为我所到之处,都被灰暗的穹庐笼罩。站在“并”这座古城,就像站在刚刚熄火的窑里,烧过煤的窑。到处都是呛人的煤气,没有出口,让人窒息。

每一辆车都顶着厚厚的黄尘,每一棵树都面黄肌瘦,每一幢楼都晦暗不清。公路很宽敞,土地很广博,也都很迷茫。走来走去的人们脸色黯淡,充满忧郁和怨怼。

我脑子里尽出现一些煤老板的古怪形象,拿大把大把的钞票堆在女儿的嫁床上,把金灿灿的黄金塞入官员的腰包,这些腐烂的印象来自那些埋藏地层千万年的煤。曾经,这块广袤的平原站立着那么多树木,它们清亮的绿色主宰着这方土地。而今,它们的坟墓被挖开,尸骸被淘尽,天空里到处飞翔着黑色的幽灵,它们找不到安身之所。富贵与贫穷在这片天空下,能有什么区别?

我没有看见烟囱下的青草山坡,没有看到美丽的森林,没有看见幸福的人们飞来飞去。我用衣袖捂住鼻,抬头问上帝,这是怎么回事?

在去往平遥的路上,司机说,真的很呛吗?我觉不出来。我怀疑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摇下车窗一闻,马上又咳起来。真的呛人。他说,在他看来,没什么变化,他出生的时候,就这样,天会无缘无故地灰那么几天,忽然又蓝澄澄的。只是,现在灰的时间多,蓝的时间少。我说,平遥应该好一点,旅游之地。司机说,平遥更不好了,那里的煤厂最多。到了平遥,雾霾更甚。这里家家户户都烧煤取暖,一些烟囱直接对着巷子,喷出来的烟就是雾霾那样的呛人气体。特别是傍晚,平遥古老的街道,便被这些气味占据,填满。本来想饭后散散步,好好体会一下北方的古城文化,可我一直咳,没法呼吸。我开始怀疑,这里真的是古代繁华的商业街吗?那些古人不会就生活在这样呛人的环境里吧?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我承认平遥古城有资格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可是,它被这些呛人的气体占领着,还适合游人来触摸它、感受它吗?

住在平遥的一家“光绪行宫”里,一个院子,并不算大,就只能看到中间立着一只空水缸(那边的院子当中都有空水缸)。室内很呛,想打开厚厚的棉门帘透透气,外面更呛,真担心一觉醒来,会变成一个“呛人”。第二天起床,撩开厚厚的棉门帘,看见客栈的院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黄尘,一个女子正在清扫它们。

那些古建筑也是灰不溜秋的。整个城都灰,我以为这就是一个灰城,天灰,地灰,树木灰,街道房屋灰,连人都是灰的,从里到外,简直灰透了。

后来仔细揣摩,发现砌墙的砖就是那么灰里带着黄,黄里带着灰,非常不清爽。这或许是黄土高原泥土的特色,或许是他们祖先烧制砖的时候,温度控制得不恰当。奇怪的是,连树木也是同一个色调。这里的树木大多是高高的杨柳,青褐的枝条在猛烈的寒风里飘飞。这么柔弱的枝,偏迎着这么恶劣的风,看着让人心疼。我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零下十度的低温天气。因飞机延误,去改签了火车票之后,飞机场的车半天不来。我站在道边,像柳树一样迎着寒风,身上的棉衣变成了薄薄的霓裳羽衣。那是怎样的一种透骨寒冷啊,柳树经得起,架设在柳枝间的巨大鸟窝,也经得住吗?开始看见这样触目惊心的鸟窝,我就一直猜想,住里面的肯定是大鸟。况且,在太原晋祠里,我见到很多大个头的鸟儿,在树林间飞蹿。晋祠树多,有非常高大的树木,鸟儿也多,空气好很多,至少不呛人。在灰不溜秋的黄家大院城墙下,有一棵树,其间有一簇宝贵的嫩绿,就在这簇嫩绿的枝头,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偏着脑袋,用它漆黑的眼睛跟我对望,我感觉晦暗冰凉的世界有什么东西在拱动。这些美丽的精灵,我担心它们在如此寒冷的天地间如何存活。那些大大的鸟窝,才能容下大大的鸟儿。那个司机说,也不是,也住很小的鸟。问是什么鸟,他便又含糊起来,说是鹊。我说麻雀?他说不是。那好吧,反正都是些精灵。只是,那些杨柳都光秃秃的,没有能够为它们遮风挡雨的树叶,寒凉的夜晚,它们缩在里面会瑟瑟发抖吗?想必它们是经得住的。

平遥古城忽然散了雾霾,来了阳光。男人女人都从寒冷的屋里钻出来,在泛着光的巷子里踢毽子,享受阳光。他们早就经得住了,不然怎么会有世界文化遗产——平遥整座保存完好的古县城?这座被明朝修筑的城墙护卫着的城,在晚清成为全国的金融中心,控制着全国一半以上的金融机构。有“中国现代银行鼻祖”之称的日升昌票号,有镖局、当铺等各类老商铺;有城隍庙和文庙;还有老县衙,可以看他们演绎如何升堂审案,解决百姓生活里的藤蔓纠葛,看县令的起居生活和他的后花园。一群鸽子飞上屋顶,我就被随之而来的白云迷住了。其实,这么深厚的历史文化,比如古城墙,我们这边也有,只是现在徒剩残迹,难觅大貌。所以,对这里的人们生出一份崇敬,感谢他们守住了这座古城,守住一段完整的历史,让我们还能看到人类的过去。他们经住的,何止是寒冷!他们离历史很近,离烟囱很近,离雾霾很近,离蓝天,其实也挺近的。只要城外的那些烟囱能经得住,戒掉这口吞吐浓烟的瘾。

后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好。天真的也可以蓝澄澄的。客栈的楼阁也蓝得耀眼。一切瞬间就变了,空气也不呛了。有些杨柳披着淡淡的黄叶,树叶似乎是老的,也似乎是嫩的。我一直惦记着晋祠里一大片一大片高得离谱的秃树,和它们枝桠间巨大的鸟窝。这是一个美丽的神话世界。黄家大院虽然好,但缺少树木。在我们这边,应该算是一个村。它有高大的城墙,有一个比一个深的院子,有精雕细琢无与伦比的石雕和木雕,有布局严整的巷道,俨然一座城池。他们也有后花园,虽然不是很宽阔,但里面有珍贵的树木,这是唯一可以透气的地方。因而,我有幸遇到了那只喜鹊,并与它对视,我站在城墙上,它站在树枝上。它是我心中的神鸟,总是给人带来希望。

忽然想起以前的阴郁生活,生活里缺少新鲜空气,总觉得闷,想透气。傍晚上到天台,把腿支在围栏上,压压腿。幼小的女儿便抱住我的腿,吊在上面荡秋千。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工业气息。这种气息不像平遥的空气,只是呛人的煤味,那种混杂着各种难以消受的味儿,堵塞了我们生活的所有气孔,整片天空都极度郁闷,我更是眉头紧锁,胸口郁结。我忧郁地看着女儿,她瘦弱的身子吊在我的腿上,飘来荡去,像片飓风中的嫩叶。她总是咳嗽,总是发烧,总是躲避不了每一次席卷而来的病毒,什么病流行了,她必然率先得上。她不吃药,有次半夜里发四十度的高烧,我喂她带着甜味的退烧药,她不吃,我强制灌进去一点,她马上呕吐出来。我只有坐在她的身边,不停地换敷湿的毛巾,抓住她滚烫的小手流泪。猪流感流行时期,出了趟差回来,晚饭时,去看躺在床上睡觉的女儿,发现她满脸通红,浑身滚烫,家人说,不要紧的,都两天了,等会儿就会好的。这不正是猪流感吗?竟然熬了两天!医院。看着这些浓烟,我的呼吸不畅,我更担心女儿,她没有一点抵抗力,我根本没有办法保护她。

好几次,在车上遇到一些年轻村民去看病,他们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浑身就没有了力气,什么活都干不了,也查不出什么病。得高血压、冠心病的人数更是飙升,他们说,没多吃肉,也不抽烟不喝酒,怎么就得了这病呢?

我试图通过环保部门来解决这个问题,可是环保部门的人说,上班时间,他们有义务监督,下了班,就不是他们的事了。所以,这个时候,那些冶炼厂便可大张旗鼓地把浓浓的黑烟放出来,任其将周边的村落全部吞并。其实,我清楚这期间的猫腻,无非是钱在作祟。我从未感觉过钞票是如此空前绝后的肮脏,从未如此空前绝后地痛恨过黑烟。

我只能长叹,觉得自己就是被那些蹲在街边的人倒提着的锦鸡,流着鲜血,等待雇主买回家,拔毛剁肉,炖成乳白的汤。我曾经为保护野生动物四处奔走,四处碰壁,林业局、市场监督局、乡镇政府,那么脆弱美丽,没有反抗力的野鸭、锦鸡、天鹅,谁来为它们讨要公道?林业部门说,在市场发生的事,应该由市场监督局来管理;市场监督局说,野生动物当由林业部门管;林业部门又说,这是按区域划分的,具体到哪个乡镇,应该由当地的政府职能部门管。最多,上面有压力的时候,三家联合执法,进行一下突击。如果执法不能常态化,法律没有执行者,那就形同虚设。后来,大片迁徙的天鹅,飞入我们的县域,一夜之间被全部消灭。他们只用了一盏灯、一张网、一根棍子,便消灭了天上所有的天鹅,用箩筐挑了好几担下山,卖给饭店,一夜就净赚几万元钱。乡亲们流着哈喇子传说这事,羡慕得要死。我曾经在“慢慢摇”(载客三轮车)里跟他们理论,我说,这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打它们是犯法的。他们笑着说,癞蛤蟆都想吃美味的天鹅肉,哪个不想吃?一夜能赚几万块钱,哪个不想打?

曾经,我正琢磨着想给自己的工作室起个名儿,窗外便飞来一群天鹅,它们落在窗外的松树林休憩,旁边有个池塘,树林后面是一大片水田,这是它们新选择的迁徙驿站,我为有这样的客人欣喜莫名,于是得名为“天鹅堂”。好事总不顺应人意,之后,树林里老是传来枪声,天鹅们惊慌失措,在树林上空盘桓良久,还是选择飞离。我失去了这些美丽的天外来客,可能是永远地失去,徒留“天鹅堂”这个虚名,在风雨中飘摇。

我曾写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向社会呼吁,停止伤害野生动物,还配了冒险拍来的血淋淋的照片,可惜泥牛入海,无法触动那些黑暗的眼睛。

田野里,有一个破旧孱弱的稻草人,假扮真人,日夜站在秧田里,虽然它是假的,还能偶尔动动,吓唬小鸟,保护一片嫩秧,我一个大活人,却谁也保护不了。

很多年,我看不到一丁点的色彩,因为心里一片灰暗。有时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总是怀疑,天空就要爆炸了。

怀念,这个词里饱含了多少美好的记忆,新生的孩子是无法体会的。也许更早的历史里,有更好的天气、更美的事物、更美的记忆,我们在逐渐失去它,像温水煮蛙,浑然不觉,一旦窒息,才试着猛烈挣扎一下,是不是为时已晚?

还好,女儿总算飘飘荡荡长壮实了,对病毒建立并巩固了自己的防疫系统,我从战战兢兢的日子里脱出身来。面对那些异味和满天的尘埃,我仍是充满仇恨。不过,近日那些吃人的浓烟突然销声匿迹了,好些日子不来扰民,不管什么原因,这个结果令人欢欣鼓舞。我可以在天台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呼吸了。可以贪婪地仰头观望,干净的天空,干净的树木,干净的远方。可以贪婪地迎着干净的风,任它吹乱头发,吹凉脸颊,吹透身体,怎样都好。这样的良辰美景有多久没遇上了?这样可以毫不设防地裸露于天地之间的日子,已经远离了多久?险些就要忘记,险些就不敢奢望。虽然这样的好日子只是间歇性地到来,但总算有了盼头。我开始留意手机上的空气质量分析,如果是个优,我便来到窗前,看外面的树木田野,就算黄昏,就算阴云笼罩,目力所及,也够得着很远很远的越城岭,它淡蓝的影子干净清晰,令人愉悦。

还有一条景观大道通到我家门口,两边以高大的香樟为主树,套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树木。有天傍晚下班回家,被乘坐的“慢慢摇”甩客两次,我下定决心走回家。蒲扇一样的棕榈树,碧绿青翠;大大小小的桂花树,满枝头都是赭红的嫩芽,也有赭黄的;紫酱的檵木拥簇着盛开的山茶;粉红的桃花,零零碎碎,大红的桃花,一串串的。当然,还可以把目光投放到路边的菜地田野河流,满眼的青草绿和菜花黄,大大提升了舒心度。如果有空,背上画板,随便往哪儿一坐,都可以画一幅美丽的画。走在干净的景观道上,心里一直响着一句话,多么美妙,多么美妙,多么美妙!脚步轻了,歌声来了,虽然随之而来的,还有黑夜。黑夜也不怕,有明亮的路灯。有个孩子干脆搬张板凳在路灯下写作业。我笑道,可以省了电费。他看着我乐呵呵地笑。以前不敢黑夜出门,有点风吹草动都疑似妖魔鬼怪,现在走在黑夜里,车辆少了,更觉周遭宁静祥和、赏心悦目。如果心里敞亮了,放松了,这个世界瞬间就会变得美妙动人。这不就是一念之差嘛。当然,这一念的转变,来之不易。

不管天气阴与晴,窗外也总是有鸟儿在叫,一群一群的,飞到这棵树上,又飞到那棵树上。如果早晨碰上一只“喜恰恰”,对着我的窗户叫那么一两声,我的心情便立即放晴,我相信,这只预知祸福的鸟,肯定是从未来的时空飞来,它看见了希望,看见了蓝天白云下宁静祥和的世界,特地来向我预报。我总是毫无顾忌地相信它。我在网上下载听了上百种鸟声,一直没有听到它的声音,没有查到它是何种鸟类,它的声音太特别了,“喜——恰恰”,就是这样,我就一直把它当成了喜鹊。看到黄家大院里的那只,我还以为真的是看见了它。所以,我出神地望着它。它,也出神地望着我。现在,我出神地望着自己,轻轻一笑,总算,还是经住了。

我想,天空是能经受得住的,大地也是,也许天鹅也能。事情总会向着好的方向转变,不是吗?

遥远的山西,给我感觉最好的,是城墙,黄家大院的,平遥古城。站在城墙上,可以看得很远,黄家大院周围的窑洞,平遥城下的护城河,远处的村落和麦田,还有古道。我靠在平遥古城城墙头的古炮上,想象那些残酷的战争,当然也想象由它们带来的安宁。城墙上的更夫张开大大的嘴巴,他要把时辰和平安报给全城的居民听,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景象。夕阳挂在城墙的垛口,特别大,特别辉煌,把我们映照得美若天仙。阳光是最好的,整座古城都沐浴着它的辉光,温暖又神秘。

我买到了最喜爱的闲章,有野猪、树木和一个裙带飘扬的女子,正如我跟野猪、树木同时站在未来的时空,和谐又安宁。我买到了平遥的古老工艺品漆盒,而且是镶嵌贝壳的,特别漂亮,那些零散的首饰有了好的归属。老板说,盒底还有工艺师傅的印章,它是可以收藏的。我当然希望收藏一段丰沛的历史,尤其是也能看见我的身影的那段历史。我还买到了闻名遐迩的平遥牛肉,一向不吃零食的爸爸很爱,说舍不得一下吃完,每天只吃一小包。女儿也很爱,她添了辣椒,用来做菜吃。侄儿嫂子都很爱。我也很爱。

我在太原度过了一个生日,我得到了很好的生日礼物。以前的生日只得到过妈妈煮的鸡蛋,这次的礼物也跟剥掉壳的熟鸡蛋一样,是小粒小粒的和田玉。她们说,玉能护身。

太原博物馆里的宗教壁画,美轮美奂。我被它的色彩和线条迷倒。我看到了最好看的手指,艳丽又高雅的服饰,圆润饱满又高远自足的神情。我看到了高出尘寰的神,他们一直在我们的上空,用悲悯和大爱感召我们向真,向善,向美,向爱。

太原有个作家,叫杨遥,也是这个城市的亮色,他的小说充满高亮度的想象,他的语言也被春雨清洗过,跟他们的历史很接近,跟原先满满的树林很接近。他的文是一柄刺穿现代的渔叉。他的鱼,在蓝蓝的天上。

当我们飞向天空,追逐那个辉光四射的夕阳时,我看见满天的鱼儿,忽而在窗前,忽而又隐没于红彤彤的天缘。山西和全州,历史和未来,似乎离得很近,又似乎离得很远。我们寄希望于未来,又无限留恋地回望历史,现实总是夹在中间,酸酸甜甜。我想起涂在两片烤面包之间的果酱,很想一口咬下去……我们必须爱这残缺的世界。

追萤火,逐流云

大概每个孩子都问过同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小时候,我每天费尽心思琢磨,大人的屁股为什么不像萤火虫那样发光,为什么自己长了一只塌鼻子,总是被别人嘲笑,让我在每个梦里都感到无比羞愧。是谁赐给了我生命?我不敢问早出晚归的父母,这个问题就一直郁结在心,直到今天,也还是我心中的一个谜团。

当初,我们的村子朝向田野。田野里有溪流、古井、长乡河、湘桂铁路和远处的越城岭。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煮午饭,妈妈说,听见火车叫就该煮饭了,它会在正午准时在田野里鸣叫三声,因为那里有个道口。我不爱围坐在桌上吃饭,总是端着碗站在田埂上,边看火车,边吃饭。没有火车的时候,就看远处的越城岭,还有那道白亮白亮的瀑布。山并不硬,薄薄的蓝得那么柔软,有时像云雾一样隐隐约约,变幻莫测,那水,倒挺直得有些硬了,像把锋利的日月神剑,别在越城岭的腰间。后来这把神剑消失了,原来是藏进了涵管,建成了水头落差一千零七十四米、亚洲第一高水头的电站。所以我们才丢了煤油灯,挂起了电灯泡,接连用上了录音机、电视机,过上了现代文明的生活。

越城岭位于广西东北部和湖南边境,又名老山界,古称全义岭。唐朝时,湘山寺的寿佛爷曾经在全义岭的覆釜山上避难修行十年,其法讳为全真。五代后晋天福四年(),南楚君主马希范以全义岭之“全”字命州名,奏置全州。越城岭位于中亚热带湿润性季风气候区,常年云雾缭绕,雨量充沛。全州境内的白沙河、长乡河、山川河、万乡河、宜乡河均发源于此,山上大大小小的溪流到处都是,为县域的源头之水。后建有水库湖泊十三座。连绵的山岭间矗立着华南第二高峰真宝鼎,海拔为二千一百二十三点四米。湖泊那么多,又那么高,干脆取名为天湖。总之,我们吃着它的水,沐着它的风长大,这座大山就是我们生命的源头。

天湖之下,才湾镇长乡河上游的卢家桥附近,离我们不远的龙水镇桥渡渡里园等各处,发现了新石器时代遗址,说明早在九千多年前那里就已经有人居住生活了。他们从哪里来?嗯,据说水可以带来生命,他们的生命也许就是大山孕育,河流带来的。我们的生命是否也是从那座大山上来的?我经常潜入长乡河河底,睁着眼睛找答案,看见了彩色的鹅卵石和无穷无尽的水草,有鱼,有虾,有螃蟹,就是没有发现人的种子。有人说,那条孕育生命的河流藏在女人的身体里。我感到神奇又恐惧。不过,还是忍不住追问,那么女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对天湖的好奇从未衰减。

这么远远地看了它几十年,始终朦朦胧胧,没看出个名堂来。直到有一天,我走入其中……

我惊异地发现,中国古山水画里的大山大树、江河瀑布、氤氲烟雾,全部在这里复活了。我还发现,原来山是硬的,水才是软的。水不但是软的,还是碧蓝的,它们四处流动。山大部分由石头组成,多为花岗岩,硬邦邦的。为什么远远看过去,只是那么松软的蓝呢?那么高的山,那么硬的石头,水从哪里来?难道山的肚子里全是水?不然怎么能够日夜流淌,怎么也流不完。这样的问题只能问科学家。他们说,当初的地球只不过是一团凝聚的尘埃颗粒,是一个混沌的火球,大气层中充满了水蒸气和二氧化碳,后来水蒸气凝结成雨,落下来成为河流,河流冲刷出山谷,汇成大海。水融化着山,山浸泡着水,软硬交融,交融着交融着,于四十亿年前,生命开始诞生。继而,生命一轮轮地死,又一轮轮地生,在缓慢的继承换代中,喜欢吃二氧化碳的树木出现了。树木吸收太阳的能量,分离水原子,释放出氧气,至此,空气中充满了氧气。喜欢吃氧气的动物也诞生了,于是形成了一个完美的生物循环圈。

那么,这些天上掉下来的水是如何更新循环的?好像没有一滴雨是从地球之外飘飞来的吧?我们老是用着多少多少亿年前的水,这些古老的水为何还能如此洁净,拥有碧蓝的颜色?

我循着江河往高山上走,去寻找答案。总是在关键时刻,被茂密的树丛或者陡峭的山石阻断去路,它们说,反正,水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我不相信。举头看高大的树木,一般都看不到它们的头,因为它们时常穿云戴雾,扑朔迷离。一滴两滴雨水从叶尖滑落,掉在我的脸上,或者眼睛上。它们说,这就是尽头。我想起沉潜在峡谷的白云,远看,它是云,近看,它就是这些雾吧?我跟这些树木都待在云朵里呢。

山谷里的天气说变就变,云雾开开合合,忽然就来一场雨,我瑟瑟地躲在树木下面,还是不行,干脆扯来蕨草灌木遮在背上,尽量避免身上的热气被雨水带走,那旷世的孤独大概跟站在树上淋雨的大鸟有得一比。雨持续了一两个小时,身上也基本上没留一根干纱了,喷嚏打个不停。此时好生羡慕大鸟那身进不了雨水的羽毛,也好生羡慕动物们那身皮毛,它们使劲甩一甩就好了,而我这身衣服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一天两天的工夫是干爽不了的。雨停之后半小时内,溪水照常那么清澈,照常吹着动听的口哨流动。突然间,一股洪水猛兽一般冲出山谷,小河瞬间满溢,整条河流千军万马,气势磅礴。吓得我大气不敢出,要是我还蹲在河边玩石头,这会儿怕是见阎王老爷去了。我忽然明白,山谷里的石拱桥为什么造得那么高,那么高。天上的水,说来就来,能有多大,谁也料不准。

我也终于相信,小水是雾,大水是雨。雾是被大片的树木和高山草甸接到地面,一滴一滴地变成清清纯纯的水。雨水也是被树木草甸留住一部分,慢慢地,再把它们放出来,形成涌流不止的泉。越城岭上有丰富的高山杜鹃,五六月份,花儿大朵大朵的,吊挂在盘根虬枝的古老树上,花开五色,白如玉,红如火,粉如霞,紫如烟,蓝如水,清香袭人。那些云雾,那些雨水,经由它们滴落下来,是不是就能形成一条条香河,饮之可以变成香人呢?我捞出手臂闻了闻,与蕙兰比起来,这肉淡而无味。

当然,在山的肚子里是有河流的,大西江镇和龙水镇的温泉,汩汩而出,冒着热气,还带出一股硫黄的气味。还有山上山下到处冒出来的井泉。我看到的花岗岩,总是湿漉漉的,它们从未离开过水。

因为越城岭海拔高,远离人间,森林植被保存较好,空气清新,负氧离子含量高,水源纯净,据测定,这里的地表水、地下水、土壤质量及大气质量都达到了国家一级标准。也就是说,那些被我们用脏了的水,蒸馏到天空变成云雾,到达越城岭,经过树木土壤的净化,变成了崭新的优质水源,再流经我们的身边,让我们过上了崭新洁净的美妙日子。

除此,我还看到了雪和冰,还有一大群几百万年前冰河期留下的冰臼。

地球不单单是软硬相生,还冷暖交叠。吐过火之后,它经历了好几个冰河时期,两极和高山的冰覆盖了大片陆地,这些冰可以延续一百万年。离我们最近的一次是在一万八千年左右。海拔一千六百米左右的越城岭曾经被厚厚的冰川覆盖,证据就是这些冰臼。当然,没有经过专家的认定,是不能称它们为冰臼的,但是,在这么大的一块斜面花岗岩上,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形似舂米的石臼呢?它的上方就是天空,没有什么重力可以钻出这么多光滑的石臼。因为它是个大斜面,水流也不可能冲刷出这样垂直的洞来,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它是冰川融水携带冰碎屑、岩屑物质,沿冰川裂隙自上向下以滴水穿石的方式,对下覆基岩进行强烈冲击和研磨而成的石坑。这条峡谷里的幽蓝冰川,一卧就是上百万年,相比身下的花岗岩,它们也算是年轻的,只是经过这么久的孵化,那些坚硬的石头也会变成蛋,暗藏生命吧。

我在天湖上看到的冰,吊挂在岩石和草木上。那些不断有水细流的地方,它粗大得有些怕人,跟岩洞里生长的钟乳石一样,瓜果蔬菜的形状都不缺。枯黄的草叶上,结着黄瓜一样大的冰柱,黄花上敷裹着厚厚的冰,看上去,像个隔世美人。水还在流,冰清玉洁,水下的彩色砂石晃荡得有些迷离,仿佛晃荡着晃荡着,鱼就生出来了,晃荡着晃荡着,虾也跑了出来,晃荡着晃荡着,一个女人就跃出了水面……

我看到过的最美的雪景就在天湖。以前,我被漫山遍野的银树迷惑过,以为那就是雪,只是奇怪为什么地上没有雪,后来才知道,那只是雾凇。它们躲在云雾里,被晚霞照亮,羞赧得脸色绯红,不停拉来雾纱遮掩。真正的大雪铺天盖地,地上是白的,树上是白的,只有乌鸦一群群地飞来,打破单调的白。一大团一大团的棉花雪飘落下来,用手接了,发现它还是温润的。天空之上,当是另一个和煦温暖的世界。天湖的雪可以铺得很厚很厚,厚得你可以扑在上面打滚;很白很白,白得你可以伸出舌头,让雪花落在舌尖,然后化为一缕冰凉,进入你的身体。有些地方露出点颜色,山腰的几棵杉木,压弯了腰的青竹。山顶上,除了柳杉,便是湖水泛出的那片蓝了。如果山谷里卧满冰川,那么,这个世界便又回到了冰河时期。

水是生命的温床,另一张温床则是土壤。

天湖海拔高的地方,土岭多,石山少。除了花岗岩,还有砂岩。土壤为黄壤和黄棕壤,五百米以下的是红壤。地球花了四十多亿年,创造了地球上唯一能够向着天空延展的自然元素:美丽神奇的树木。天湖的土层厚实,上面开着一串串紫红花的大叶胡枝子、花朵硕大花色多样的高山杜鹃、花期无比绵长的火艳艳的映山红、春来碧绿秋来赭黄冬来芦花飘飞的小五节芒,还有檵木、野漆、山胡椒、樱桃、悬钩子、蕨芭、茅栗和小杂竹等,它们构成灌木丛林,树连藤,藤缠树,密密匝匝,走入其中,便进了迷宫,只有鸟语和花香、奇石和异树,唯一不需要的,就是方向。

原始森林里的树木品种繁多,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红豆杉、桫椤和山桃树,有国家二级保护植物香果树、金毛狗、华南栲、闽楠、花榈木、伞花木、半枫荷、榉树、厚朴、红豆树,还有中国珍稀濒危保护植物杜仲、八角莲、白辛树、青檀、粘木、巴戟天、观光木。第四纪冰川的孑遗植物红豆杉,在地球上已经生活了二百五十多万年,会结一树的小红豆,美丽非凡,人类生了癌症之后,发现它是天然的抗癌植物,给它“生物黄金”的美称,这些对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们已经濒临灭绝,千万别让它们消失。现在天湖上遗留下原生的十几株,最大的一株胸径接近一米。看到它们,就能一眼看到冰河世纪,多么古老的树木。还有更古老的,距今约一亿八千万年,桫椤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与恐龙一样,同属爬行动物时代的两大标志。但经过漫长的地质变迁,地球上的桫椤大都罹难,能够幸存至今的,少之又少。天湖是它们喜欢的一处避难所。美妙绝伦的山桃树,是中国特有的、古老的单种科和残遗种。具体到有多古老,谁也不知道。它虽然结跟桃子相似的果,开粉红的五瓣花,但它成熟的果子一把把的,红得十分艳丽,爆裂为三瓣,里面有好几粒光滑赭黄的核;花朵一大串一大串,花萼如倒挂的钟,看着它,似曾相识,原来我最喜欢的那幅任伯年的花卉,竟然就是山桃树的花!谜底揭开,心中豁然开朗,原来他也见到过它的花。不用一一列举,香果树、金毛狗等,这些植物,哪一种不古老神奇呢?它们制造出了腐殖土,这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土壤,成为孕育生命的另一个摇篮。

不知道动物们是怎么来到这世界的,古人说“大暑之日,腐草化为萤”。萤火虫是从腐叶当中飞起来的没错,小时候的夏夜,田野里,溪水边,到处飞着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我们追啊追,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追,就是爱跑动,没个消停。有多久没见过萤火虫了?它们可还在?有了电之后,就再没稀罕它们发出的那点光。不管是谁开的头,总之陆地上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保持了一种遗传下来的古老仪式,很有组织地繁衍生息。动物得到了食物,树木开花结果,大自然相互依存,分享着阳光和雨水。很多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微妙又脆弱的平衡,直到二十万年前人类诞生。人类享受着地球四十多亿年创造的财富,经过十八万年的游牧生活之后,气候变得暖和,人类依靠着河流湖泊定居下来。天湖下的新石器时代遗址出现在长乡河、山川河和万乡河之间,说明当时此地土地、水和生命相生相容,物产丰盛,环境和谐。人类于六千年前开始建立城镇村落,此后,聪明的人类像上帝一样无处不在,导致物种严重失衡,仅动物物种,就消失了三分之一。

天湖的原始森林里,还栖息着一些珍贵稀少的野生动物。有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黄腹角雉、黑颈长尾雉、白颈长尾雉。这是一些华丽的鸟儿,自碰见它们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为它们就是神鸟凤凰。

那日,天湖的大峡谷里风和日丽,映山红沿溪怒放,红竹笋粗大壮硕,布谷鸟的叫声清丽动人,峡谷里的沉云刚要退去,我大着胆子下到峡谷,沿着溪流追云逐水,想知道它们到底要跑到哪里去。走过一段开阔的开满黄花的草地,穿过一座茂密的竹林,溪流突然转向,拐个弯擦着悬崖峭壁走,阻断了我的路。我眼巴巴地看着白云到了另一座山腰,心里不服,便脱下鞋袜,提在手上,要涉过溪流,继续追赶它们。下到水里,不想水底的石头一点也不配合,水冰冷刺骨倒也罢了,石头又滑又磕脚,看似很浅的地方,踩下去,才知道远远深过目测的距离。正当我一歪一扭地在溪水里行走时,异样的水声惊动了水边丛林里的一只鸟,它从灌木上飞起,身披华彩,体大如鹏,我惊愕得呆立水中。李时珍曾说,凤,南方朱鸟也;《山海经》又云∶丹穴之山有鸟,状如鸡,五彩而纹,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我想,这铁定就是凤了。过了溪流,擦干脚,穿上鞋袜,回望了一眼那片丛林,继续追赶流云和溪水。多少年之后,经过专家解释和资料比对,我确定,它就是一只雄性白颈长尾雉。不过,它有那么好看的羽毛,那么长的尾巴,还有那么优雅的飞姿,难道还不是一只凤吗?后来,也在天湖上碰到过几次,它们通常是一对夫妻,在灌木边觅食,等我掏出相机,它们便飞没于树丛了。它们应该非常非常隐蔽才对,如果碰见贪婪的人,它们的性命就不保了。

我在集市上见过它们的同伴,一对黑颈长尾雉夫妇被绑着腿,扔在街边叫卖。也见过资源县那边的村民捉到的红腹锦鸡,送去饭店做菜。还在天湖上遇到一人背着一只雀鹰下山,雀鹰受了伤,一路在滴血。最近还有人打到了野山羊,扒了皮,炖了肉,大吃大喝了一顿。

据森林保护区的管理人员说,最近摄像头拍到了一头黑熊,它一闪而过,再没露面。谁也不敢进森林里去探寻,他们说,那么深的森林,里面什么动物没有呢?有这样的敬畏是对的。所幸,这座原始森林还保护了一批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鸢、凤头鹃隼、赤腹鹰、雀鹰、白鹇、红腹角雉、勺鸡、红腹锦鸡、草鹗、斑头鸺鹊、穿山甲、小灵猫、林麝等。它们的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独特美丽的种群,没有谁是多余的,没有谁是有害的。

这些动物都可遇不可求,我们且让它们隐没于丛林,最好永远不为人知。真正近距离让我体验到野生动物野性的,则是杉树林里的黄牛。这些黄牛毛色光亮,不染人世尘埃,在林间溪流边慢慢咀嚼青草,慢慢享受甘露,过着闲云野鹤的自由生活。其实,它们都是有归宿的,归属于天湖脚下某个村庄里的居民。大雪扑来之后,它们躲在人间过冬。漫长的野生生活,已经唤醒了它们天然的野性。

那次我写生归来,碰到一群暮归的黄牛,大大小小的,看似一个大家庭。它们见到我便提高了警惕,靠到路边,想让我过去。但是我不愿意,我只想跟在它们后面,看看它们要回到哪里过夜。同时端着相机对着它们咔嚓咔嚓地拍照,弄得它们神经高度紧张,大牛催促着东张西望的小牛犊,加快了回家的脚步。那头小牛犊走路还不太稳,想必还是婴儿,它才不顾眼前的危险局势,跑到妈妈的后腿边蹭蹭擦擦,后来它妈妈停了下来,它就衔住了乳头,大口大口地吃奶了。我也跟着停下脚步,想看清小牛犊吃奶的具体场景,可是一头棕色的大牛冲我站着,挡住我的视线。我往侧面去,又被另一头间有奶白的黄牛挡住。还有一头半大不大的牛少年与这头牛亲热。这头牛默默地抬着头看我,不顾牛少年的蹭擦。它们形成半包围圈,让我无法靠近,另一边则是陡峭的杉树林。我蹲下来,从它们的腿下偷窥小牛犊吃奶,还是看不到,只听见很响的撞击声。后来,我干脆研究起眼前的牛来,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名堂,原来,那头棕色的牛是雄性,有奶白色花纹的是雌性,那么,那个牛少年就是这位妈妈的孩子了。忽然明白,这是一个一夫二妻的家庭。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母猪下仔,忙坏了父母,总还有新生儿死去,这牛产仔靠谁帮忙呢?生命就是一个大谜团,神奇得很。只是,冬天它们下山回到村里,会惹出一些官司来,它们总是走在一起,不会分开,按理,这些牛进了谁的家门就是谁家的,没牛进门的人家就不乐意了,自家的牛不但没带回小的,自己还跟别人私奔了,如果碰上个难说话的主儿,领不回自己的,就吃定官司了。天色黑下来,我的耐心好极了,等小牛犊吃完了奶,我跟着它们往前走,它们走到一条溪沟旁不走了。我看了看旁边高大茂盛的杉树林,再看看它们,就沿着一条满是牛蹄印的泥巴小路爬上一个坡,转过一个弯,哇,好宽敞舒适的天然居室,高高的树顶树叶密集,形成了屋顶,地上铺着厚厚的腐叶,柔软如毯,因为是在一个斜坡上,不积雨水,于是显得干燥舒适,就是牛屎多了点,不过不臭,而是有点青草的香。这就是它们的家了。我离开之后,故意躲在远处,看见它们回了家,不知不觉,我竟潸然泪下。

相比时光悠长的树木,动物们总是奔跑在重生的路上。我曾经坐在天湖旁边的石山上,望着湖水里一群群重生的鲤鱼,问它们生命有何意义。它们高高地跃出水面,搅动辉光,粼粼的波纹花了我的眼,远处的云雾向我跑来,这一切是美的,但转瞬即逝。大雾弥漫,我在迷雾里胡乱地走,生气地故意要把自己丢弃在荒山野岭。我听着自己的脚步、自己的喘息,仿佛身后有一个人默默地跟着,舍不得骂我,舍不得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陪同我承受丛林里响声的惊吓,和迷失方向的恐惧,对我死心塌地。我见到了美丽萤火,神奇的树木,神话里的凤凰,幸存的古老物种,和冰臼,可是它们没有告诉我,我从哪里来,就算那是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团,那么活着的,这个并不快乐的生命体,她不曾像萤火虫一样照亮过这个世界,也不像树木一样那么长久地成为别的生命的依靠,她甚至不如一滴水,水一会儿来到天上,一会儿变成云朵,一会儿是雨,一会儿是冰,它的一生何其丰富生动。她活着,没有感觉到自由,没有感觉到生命的美丽动人,在历经了几次致命波折之后,她的身体和心灵都有些飘摇不定。她来来回回地想,活着,如此活着,有何意义?在如此浩大的人世里,她小如蝼蚁,在如此古老的山川前,她脆如豆火,她深知,她不会重生,她也不想重生。

深夜,望着天湖夜空里大如萤火的星星,一闪一闪,它们在说话,我听不懂。我想起在山谷里看到的金属,那些比地球还古老的金属,它们曾经是宇宙里美丽的星辰,如今封锁在岩石,就算它们红着、蓝着、白着,诉说着它们铁、铜、锌的身份,又能唤谁来解救?

我放任自己追云逐水,奔走在天湖的山山岭岭,是想让她高兴,让她能够重新体会到儿童时期追萤火的乐趣。那日黄昏,我碰落草叶上的露珠,爬上“九龙朝拜”山脉的龙头上,观看山下的湖泊,我很想大声地喊,但就是不敢,这是被禁锢得太久的心灵的自然反应。只要我喊一声,山谷里就会回响着我一个人的声音。我竟然不敢!就像那些金属,把它们从岩石里分离出来,它们还能起飞吗?还能回到宇宙做回美丽的星辰吗?这事何其悲伤。后来夕阳照在我的背上,我的身影非常长,她跑到了湖泊。我看着她,我再看她,我眯缝起眼睛看她,没错,有一个光圈罩着她!我的影子在发光!我以为是错觉,左移几步,有光,右移几步,有光,后退几步,有光,前进几步,还有光!我的泪水訇然涌出,对,是訇然涌出的,那震动不亚于八级地震。只是,它不是世界的坍塌,而是矗立起来一个人,她就是我。我听见了神的声音,他对我说,你的生命是个奇迹,有萤火虫一样的发光体,独一无二,还有那么多的光,等待你放出来……

唐女,女,70后,广西桂林全州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桂林文学院签约作家,先后在《诗刊》《诗歌月刊》《广西文学》《时代文学》《延河》《南方文学》《黄河文学》等报刊上发表作品。作品入选多种选集。出版有诗集《在高处》,散文集《云层里的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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